第七回 只为求亲牵旧恨 翻教别友动新愁
且说寇翰林与镇国王因友成亲,结了秦晋之好。当下寇公见高公应允,连忙站起说:“承兄厚爱,许结朱陈之好,小弟礼当拜谢。”说着,恭恭敬敬作了四个揖。高公起身还礼道:“贤弟达人,何必多此一番套礼?”寇公道:“虽不随俗,礼不可废,兄长请坐。”又命书童奉上酒来。
这正是:良友结亲情更密,知心相对话又长。恰逢佳节中秋夜,白露无声润海棠。烛烟酒气如春暖,寇公吩咐启纱窗:但只见一轮冰镜当空照,月光如水映灯光。亮堂堂万里无云天气爽,飘渺渺微风轻起送花香。他二人,欢呼畅饮快豪性,谈今论古讲文章。说一回英雄俊杰谁为首,历代那个是忠良。赞一回夷齐阻兵叩马谏,仁义双全死首阳。叹一回未婚烈女从夫死,未亲夫面继夫亡。谈一回闵子孝亲芦花记,实意真诚感晚娘。夸一回弃子留侄郑伯道,九世同居的郑大郎。论一回千金赎友吴公子,为全友义走他乡。言一回李杜诗才高八斗,颠曾思孟圣门墙。笑一回佳人才子风流话,申生请死为娇娘。骂一回贼臣误国欺圣主,庸夫少见信妻房。两个人高谈雅论相答问,无非是礼义廉耻共纲常。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,直饮到花移月影转回廊。
二人饮至三更,高公起身告辞,寇公还不肯放,说:“每年中秋,蒙圣恩御园赐宴,虽是皇恩同乐,终究不免拘束。今日与兄同庆汤饼之会,真是人生罕遇之事。屈兄少坐,多进几杯。”高公道:“你我明日都要早早上朝,岂可贪杯。再者,贤弟贵恙,多饮了就犯,还要检点才是。”原来寇公有点宿疾,酒饮多了,便要头晕,非服药不愈,一年必犯几次。高公深知,因此不肯久坐。寇公陪笑道:“兄长厚爱,自当从命。但只是仙酒难逢,小弟不敢多敬,请兄再饮三杯。”高公说:“这个,愚兄谨领。”说着,望下问道:“接的人可曾来了?”下边答应:“伺候多时了。”高公立饮三杯,回敬了寇公一杯,彼此打躬而别。寇公送至府门外。看着上马,四只火把,两对灯笼,家丁护拥而行,到了府中,已至半夜,遂至兰室安歇。
到了次日一早,上朝回来,走进上房,夫人欠身让坐。高公向夫人问道:“夫人身上可好?”夫人道:“多承老爷挂念,妾身甚好。千岁昨夜归晚,想是又与寇翰林饮酒迟了?”高公一面答应,一面回头望被中一看,只见小姐睡得正浓。
镇国王,看着爱女心中喜,春风满面笑颜生。面带欢容把夫人叫:“今有奇巧事一宗。昨与俦仙去贺喜,我二人席前欢饮诉心情。咱家梦鸾与他的子,年同月同日时同。我那晚梦中所见的玄门客,又到他府中指引显神通。俦仙因此求秦晋,拙夫慷慨许婚盟。今日良辰下定礼,未识夫人可愿情。”高公说罢一夕话,夫人欢喜笑盈盈。说:“俦仙本是清高客,忠孝传家旧有名。千岁所见岂有错,况有天意在其中。得与杰士为秦晋,使妾闻知实乐从。”夫妻正自说未了,只见那仆妇前来禀事情。
“启千岁、夫人,寇府着人送礼来了。”高公吩咐取来,仆妇答应。去不多时,捧了一对朱红方盒,上面压着两对赤金如意,放在面前。高公用手打开,见一个盒中是两匹西洋红锦,内夹着大红全柬寇公子的八字庚帖;一个盒中是大红锦子包着个水晶比目鱼儿,红木匣儿盛贮。高公一见,欢喜非常,向夫人说道:“寇贤弟用此物为定礼足见万分郑重了。”遂问道:“来了几个家丁?”仆妇道:“四个抬盒的,老院子许通押礼。”高公道:“先赏酒饭,抬盒人每人赏银二两,老管家赏银五两。”仆妇领命而去。
夫人、素娘一齐问道:“方才千岁说那定礼珍重,莫非那鱼儿有些异处么?”高公道:“正是。此物乃俦仙之父昔年在锦江为官,爱民如子,那一郡的黎民感戴。锦江公闲时邀几个父老驾只小舟打鱼为乐。一日,亲手打着这个鱼儿,出水时还蠕蠕而动,及至取在手中,竟化为水晶。锦江公就知是件奇物,带回放在笔筒里面,闲中把玩一回,也不大在意。一日上边落了些墨迹尘垢,锦江公意欲洗洗。刚望水中一放,谁知他见水即活,鳞甲张动,就游起来。寇公伸手捞出,依然化为水晶。连试几次皆然,方知是件活宝。从此珍重收藏,嘱咐后人留作传家之宝,若非至亲好友,不与观看。那时俦仙拿与我看,我劝他不可卖弄,恐为小人生隙。今日用为定礼,所以知他待我之心无尔我之别。”说着,夫人接在手中,细细观看,向素娘说:“你看他这眼珠儿闪闪耀耀,何尝不像活的?”素娘说:“何不放在水中看看?”遂叫丫鬟取一盆水来,放在里面。果然就浮起,摆尾摇头,满盆中游来游去,好生可爱。看了一回,然后收起。高公命取了两个金丝莲辦八宝团盒,桃红全柬写了小姐的八字,用两疋百花葱绿锦夹在里边,装在盒内;那一个盒中就把御赐的暖玉香圆连一个琥珀匣儿装在里面作为回定,盒盖上押两对珊瑚如意,也派了四个家丁送至寇府。寇府重赏来人,自不必说。
此后无事,平平安安到了满月之辰,那些亲友又要来庆贺。高公使人预期挨家阻辞,说:“添个小女,何敢当贺?再者三朝已蒙光顾,不敢复劳玉趾。”众亲友见辞的恳切,也就罢了。那日就是隆太君与李夫人同来,赴了早宴,接了杨夫人与梦鸾小姐挪了产床,住了几日,送回高府。
那梦鸾小姐本是玉骨仙根,自然与尘世儿女不同,过一日添一日的伶俐,度一月增一月的娇妍。
常言道:光阴似箭催人老,日月如梭快似云。行见梅开白如玉,忽然又看柳垂金。风花雪月更寒暑,茬苒光阴又二春。梦鸾长到三岁整,眉目分明画里身。性格儿沉静言词少,说话儿聪明吐字真。镇国王夫妻爱惜如至宝,隆太君相待似奇珍。只怕他才大命薄无永寿,大夥儿终朝提着心。那知道神仙下降偿宿债,正非世俗等闲人。未来之事先莫讲,且叙眼前目下文。他夫妻有了女儿仍盼子,还照旧虔诚日日把香焚。那一日素娘忽然怀六甲,喜坏高公夫妇们。越发感念纯阳祖,顶札焚香分外勤。祷祝只求生子嗣, 堪堪就是产麒麟。这日四月初八日,隆太君七旬正寿庆生辰。当今皇爷赐寿礼,还有合朝武共文。后堂中千金诰命多少位,宴毕闲谈论古今。别的诸人且不表,且说那侍郎诰命吕夫人。
且说镇国王与杨氏夫人是预先来的,到了正日,来了许多夫人小姐,都与老太君祝祷。看见了梦鸾小姐神如秋水,貌似春花,人人喜爱,大家拉着手儿,抱在怀中,引着他说话。那小姐历历回答,敏慧过人,引得那些夫人诰命,各各生怜,都赞杨夫人有德有福,生此神童。闺秀内中有一位吕侍郎的夫人康氏,分外喜爱,回家向侍郎夸梦鸾模样如何秀美,资质怎样聪明,真令人爱杀。侍郎听完,鼻孔中冷笑了一声说:“好死是人家的孩子,岂不是白爱?”康夫人说:“要不白爱,这也不难。”
康夫人满面含春开言道:“老爷听我讲其详。妾身到有一番意,与君细讲慢商量。咱们的吕芳今年整五岁,与他家的女儿年貌正相当。咱的孩儿也不丑,正是一对小鸳鸯。老爷何不烦月老,明朝去见镇国王。根基世代多相配,王府的千金相府的郎。门当户对无差别,一说包管就停当。我爱他脸皮细嫩如花朵,头发漆黑亮生光。我爱他小小年纪无孩气,行为举止甚安详。我爱他浑身骨格无俗态,两眼犹如水一汪。我爱他说话聪明多伶俐,难得他大人样子甚端庄。若得那个女儿作媳妇,看着岂不乐非常!”夫人说话多一会,吕侍郎无语摇头只看墙。夫人不解其中意,开言复又问端详。
“老爷,妾身说了一回,为何总是不言?”吕侍郎说:“高某为人,秉性不好,眼空面硬,我与他合不来,怎么结亲?”夫人说:“妾身往往听得人都夸他仗义疏财,难道是些虚名不成?”吕侍郎道:“夫人还不知,他父亲高琼与咱祖、父都有些嫌隙。如今我到不念旧恶,赶着与他交好,谁知他满肚皮的不合时宜,使出来令人无站足之地。这也罢了。还有一事,可恨之极!那年他服满回京,面圣之时,圣上赐坐问话。皇爷欲升我入阁他竞阻拦上意,诽谤我的短处,因此这几年不得升转。想将起来恨他不过,还与他结什么亲?”康夫人说:“他在驾前之言,老爷怎得知悉?”吕国材屏退使女,悄悄说道:“你妇人家不知世务,既然要作好官,须通内路。内路无耳目,不但不得好官作,连吉凶祸福也是瞎撞。自古以来,那些书呆子们,不顾天颜喜怒,直言诤谏,触起圣怒,竟至身首异处,祸及亲族,只落一个忠正虚名,也当不了生前的受用,岂不可笑可叹?我故此暗交结那些近御的公公们,作一个耳目,以窥圣意,悄递这个信息,预备召见,奏对时自然暗合龙意,得邀天宠,得作大官,都亏了这个法子。这高廷赞昔日奏对之言,就是近御太监宁佐与我透的消息。”康夫人道:“怪不的我见常常与他送礼,原来是这一段隐情在内。依我说,这也是过去的事了。自古道:一家女儿百家求。烦人过去说说,许了也未可定。咱们是个男家,也丢不了什么。”
吕侍郎被夫人说的活动,将西宾傅士请过来,就把求亲高府奉烦作媒的话说了一遍。
傅西宾控背躬身说:“遵命,此乃人间美事情。晚生愿作槐阴树,效力从中系赤绳。求得淑女配君子,老大人喜酒多多赐几钟。”侍郎大笑连说有,“不独喜酒还谢花红。”傳生闻言也大笑,吕国材吩咐手下备能行。傅生出门上了马,后边跟定二家丁。穿街过巷来得快,到了那高府门前下走龙。家丁向前答了话,高府家丁把话明。说道是:“暂屈相公略等侯,回禀千岁再来迎。”说毕转身朝里走,来在书房小院中。
镇国王正在牡丹槛外,背着手看那姚黄魏紫,只见家丁手拿拜帖,打千儿回话:“禀爷,今有侍郎吕老爷家的西宾称说奉东人之命,特来求见。”高公接过帖来一看,见上面写着“求教晚生傅士拜。”高公腹中暗想:“吕侍郎与我无甚交情,今日突如其来,却是为何?”沉思一回,吩咐有请。家丁答应,去不多时,把傅生请进来。高公紧行几步,迎至角门以外。傅生先打一躬,高公连忙还礼,让进书房,叙礼归坐,书童献茶。茶罢搁盏。高公道:“闻先生在吕府,受业的可是吕公令郎么?”傅生答道:“晚生菲才后学,蒙吕大人谬爱,从读者乃吕公族侄,幼失椿萱,吕公收来抚养。吕公令郎年才五岁,却也聪明得紧。敝东人闲时领至书房,晚生写几个字儿与他记让,过几时问他,他一一了然,不忘一字。”高公道:“这也难得的很,将来定是麟角之器了。”傅生道:“正是,敝东翁因玉树在前,既有佳儿,故思早择佳妇。
吕公子不但聪明多颖悟,更兼他品貌清奇非等闲。吕公喜爱如珍宝,要选位名门淑女配良缘。有多少同寅宦室曾提过,吕大人总不如意称心田。闻听得贵府有位千金秀, 打动了深心甚喜欢。一则是久慕清德常景仰,二则是户对门当两并肩。郎才女貌成佳偶, 东翁斗胆要高攀。欲求两好谐秦晋,特差晚生叩台前。千岁若是不嫌弃,小可执柯作保山。就此回复传音信,吕大人专候在家园。”傅生说毕将躬打,镇国王欠身还礼慢开言。
高公含笑说道:“此乃吕兄深情雅意,本当从命。但只是愚性生来有些小意,
他的那令郎今年才五岁,小女目下仅三龄。小孩儿花斑痘疹全无见,许多的关口不非轻。见多少美貌秀丽孩儿变丑陋,见多少残疾腿脚与失明。结亲之时都相配。及至成人多变更。这都是父母不曾虑及此,要想那一床两好万不能。愚意为此不敢许,只因儿女未成丁。并非择嫌与推故,恐致后悔是实情。重劳贤契替谢罪,多承厚爱命难从。”老爷说着忙站起,望着书生打一躬。傅士听了这些话,一团高兴化成冰。连说不敢忙还礼,说道是:“大人在上请听明。”
傅生陪笑开言说:“老千岁所虑固是,但只晚生临来是吕大人曾言及此,说姻缘之事,分由天定,爱亲作亲,至於儿女之美丑,亦无足介意,小儿已出过痘疹,小姐或未曾出痘,以后就带点残疾,我这里断不背盟嫌怨。晚生因见东翁一片至诚景仰,又因吕公子英俊可嘉;再者王府千金、相门公子,正所谓门当户对,百美毕集。故不才斗胆执柯,还望老大人三思。”高公乃直性之人,见他酸酸的咬文嚼字,就有些不耐烦起来,说道:“多承美意,只是愚性自来言无二意,此事关乎儿女终身,非可冒昧,且等长成再议不迟,此刻断难从命。”傅士见如此说,料难再讲,只得搭讪说了几句闲话,告辞而去。
高公回至后堂,夫人问道:“妾闻书房有客却是何人?”高公就把吕府求亲之事说了一遍。夫人道:“老爷何不以实言相告,就说已受了寇府定礼?”高公道:“你那里知道如今的世事,我与俦仙交好,本是义气相投,并无私弊,可笑那些小人都有些意外猜度。若知我两人结亲,更生嫉妒了,不知要生多少诽谤离间。遇着议论国事,本是至公之言,他也猜作徇私之语,更有许多不便。如此辞去,他总然吃恼,其奈我何?”夫人道:“明中不能怎样,就怕暗中记恨。”这一句话却被杨夫人说着了。
且说那傅生回至吕府,吕侍郎见了,满面生春,口称:“重劳贤契,请坐,请坐。”傅生打躬坐下,说道:“劳何足惜,可惜是劳而无功了。”吕侍郎说:“是怎么?难道高某不允不成?”傅生说:“晚生替大人致意,百般说,他百般推故。”就把方才之言说了一遍。吕侍郎闻言,勃然大怒。
吕国材满面通红开言道,连声冷笑脸含嗔:“什么是儿女幼小不幼小,分明是自大欺心藐视人!不过是功高买得君王宠,枪刀事业武压文。两辈子的国戚根子硬,仗着是金枝玉叶孙。往往的参人过犯性儿莽,是不是斗胆直言就陈君。我好意上赶着亲近你,难道配不过武卒根?自古道,日月不能长晌午,东出终究往西沉。有一朝势败求着我,保不住将女求亲送上门。倘若是崎岖路上偏相遇,那时节各显其能各显神。何苦的落他话柄惹他笑,绝不该求他这门亲。”吕国材越说越恼频发恨,傅西宾陪笑开言呼大人。
“老大人不须动怒,若依晚生拙言,男家求妇,允与不允,也无甚要紧。这般门第,这样郎君,到将来中个状元与他看看,只怕他后悔已晚。”
吕侍郎被他劝的消了气恼,忽又想起此事因夫人而起,遂走入后堂,把夫人尽力数落了一场。自此又把前仇勾起,便要谋害高公,只是无隙可乘:一来高公忠正,无一点非理之事;二来无佞府的隆太君不是好惹的,有先君赐的龙头拐杖,敕封他上打不法王位宗亲,下打犯律国戚皇亲,把那些蒙君作弊的权臣显宦也不知搬倒不多少,他的女婿岂是容易害得的?所以吕侍郎虽然怀恨,不敢轻易下手,见了高公,不但不露一些愠意,反加了一番亲近和气的光景。
这叫作,咬人恶犬不露齿,深心阴狠暗怀毒。镇国王见他谦和无恼意,到敬他明达省悟胜当初。那里知小人心比江湖险,吕国材横运忽发把官升。这也是高公该把魔星现, 偏遇着首相病呜呼。吕侍郎重托宁佐替谋画,宁太监保举不明言。只好从傍窥圣意,虽然是用力暗中扶。这一日皇爷坐在通明殿,把那些众臣之名御笔书。龙意是报告天地求贤相,却不防受贿蒙君的恶阉奴。
神宗天子乃圣德明君,只因四相中病故了一人,意欲於九卿中择选一相,恐用非其人,有快军国大事,故此求天卜选。将九卿之名,御笔亲书,捻作阄儿,装入玉瓶,供在龙案,焚香祷告了天地,这才回宫独寝。这九卿中有吕国材之名。宁左猜透了圣意,打发皇爷寝后,悄悄把瓶中阄儿都倒了出来,单把吕国材的名字套着御书写了八个,捻阄装在里面。次日清晨,天子起身净手,拜了昊天,用金箸放在瓶中搅了一搅,夹出一个阄儿,打开一看,列公想这自然夹着就是吕国材的名字了。皇爷只道是天意所命,那是宁佐在暗中换了,蒙弊圣聪。
当下天子降旨,就把吕侍郎拜相入阁。吕国材这一喜非同小可,暗暗谢了宁佐许多金珠宝物。有那些趋炎附势的纳交贺喜,纷纷投拜门下。内中恼了一位君子。
诸公道是谁家子?就是那好饮俦仙寇翰林。听得国材身坐相,书房闷坐暗沉吟:“吾皇本是英明主,何故今朝错用人?吕国材深心笑面人难测,当事不言怕祸侵。全无为国忘生志,一片全家保禄心。这般材料评国政,到只怕是非颠倒坏彝伦。小人日进君子退,保不信降邦外国起烟尘。有心谏言非我分,主若不从枉费心。大丈夫见机而作是正理,到不如而今远害且全身。何况我酒疾不愈时常犯,何必等作外丧魂。家中有几亩薄田堪度日,这顶乌纱岂足论!急流勇退归故土,无荣无辱过光阴。”越思越想主意定,提起霜毫写表文。修了一道辞官本,这老爷乘马如飞至午门。
豪爽人作事全无迟滞之意,修本已完,即乘马入朝,知会黄门官。此时天子早朝已散,内侍将本传人宫中奏闻,神宗天子素爱寇侣白之才,见了辞本,圣心实在难舍,意欲不准,又见本上是告病缘由,情词着实恳切,沉吟了一道旨意,内云:“念卿数年侍朕,翰墨勤劳,朕实不舍。宗卿有恙,朕又不忍固留,今准卿暂归,痊可之日,优诏召卿,可急赴阙,勿劳朕念可也。”
旨下寇公谢恩,辞国驾回至府中,就把辞官之事向海氏夫人说了一遍。遂命秀娘收拾行李,后日初六日一早起身。夫人说:“此时暑热天气,怎生行路?”寇公道:“忽起故乡之思,不觉归心似箭,那里还等得时侯?”遂命丫环吩咐院子许通,急速積备车辆,叫你槐舅爷先骑到临平江口雇下船只。”丫环答应,吩咐出去。寇公更了衣服,命家丁备马,往镇国府去辞别高公。高公听见他要回南,好生不舍,留在书房痛饮了一回,寇公大醉,方才别去。
高公因次日是端阳佳节,恐皇爷召宴,遂连夜上了告假的本章。天子准奏,赐假十天。高公次日用了早膳,命人抬着酒礼与寇公发脚。寇公迎进书房,二人打躬坐下。茶罢,搁盏,寇公急命看酒过来,满斟一杯递与高公。高公饮干,回敬一杯,二人分宾主归坐,慢饮谈心。
镇国王手内擎杯心内惨,口内长叹把贤弟呼:“我与你自从那年相交认,意合情投似手足。虽然说别有亲朋与知己,要像咱同心合志世间无。贤弟明日回南去,再无知己满京都。我的名利之心也灰了,不久回转燕山把地锄。省了多少耽惊事,无荣无辱甚舒服。” 寇公说:“小弟只因生此念,才把那功名富贵不贪图。就只是此日一别何日会,这一段想思入骨酥。”高公说:“一日三秋从此始,好歹的便鸿多寄几封书。愚兄还有一言劝,贤弟铭心切莫疏。你与我一般弧苦亲人少,兄弟全无缺手足。千万的节饮加保养,一身所系岂轻忽。须念那启后承先关系重,弟妇年轻子女孤。非是愚兄多此虑,你的酒疾不愈我踌躇。”寇公点头说:“遵命,谢兄长金石良言弟佩服。”二人言至关情处,扑簌簌四目纷纷滚泪珠。彼此伤感多一会,寇老爷拭泪开言把兄长呼。
二人落泪多时,寇公忽然欢喜起来,说:“兄长不要伤感,小弟想起一事,甚是可喜。”高公说:“何事可喜?”寇公说:“你我孩儿今已三岁,不过数年,俱已成丁。那时小弟亲带了犬子来,一则求取功名,二则到尊府就亲。且叫他小夫妻在兄嫂膝下侍奉几年,小弟也住在尊府,与兄盘桓几载,岂不是一举三得的乐事?此时何必如此伤感。”高公听了呵呵大笑道:“贤弟所见极当,且把此日的离怀,预作他年欢会便了。”二人说至乐处,欢呼畅饮了一回。高公问道:“贤弟路费花销可曾齐备?”寇公点头说:“将就够了。”
高公说“途长路远非一日,到了那马头还得把船更。天宫的晴晦难预料,怕的是连阴风雨阻归程。万一手短无借处,出门最怕路途穷。愚兄奉赠银千两,略表相交一点情。晚间命人送至此,路途使用也从容。”寇公说:“承兄厚爱多关切,使小弟受之有愧却不恭。但只是兄长事多花费广,怕的是入少出多后手空。”高公回言:“无妨碍,我有些祖遗田地在家中。每年间,租银两季八千两,郑昆亲送至京都。搭着俸银足够使,贤弟不必虑愚兄。惟愿你一路平安归故里,速寄平安信一封。愚兄也好将心放,免的我行云目断望归鸿。”寇公答应说:“知道,不须兄长再叮咛。”二人正自言未了,只见那院子前来禀一声。
老苍头许通忙忙走进书房向前跪禀:“启上老爷,今有高老爷府中管家奉夫人之命,说家中有事,请高千岁回府。”高公说:“你可问他有何事故?”许通说:“小的不曾问他。”寇公说:“叫他进来。”许通答应,转身而去。不知高府有何事情,且看下回便晓。
第八回 玉臂双拳佳儿怀异宝 金丹十粒义仆结仙缘
却说许通把高府的家丁唤进书房,叩首已毕,垂手站在一边。高寇二公一齐问道:“有何事故。夫人着你来请?”家丁道:“二夫人方才添了一位公子,夫人命小子与千岁报喜,就请回家。”高公闻言,这一喜非同小可,寇公也欢喜非常。高公又问道:“什么时辰?”家奴道:“夫人说正午时落草,夫人与公子俱各平安,请老爷放心。”高公含笑点头。寇公道:“兄长终日忧虑后嗣,今日天赐麒麟,将来定有五桂连芳之望,小弟先敬三杯喜酒。左右,快取寿山福海的大玉杯来!”高公连忙止住道:“贤弟有所不知,不才今日得子,深感上天垂德,祖宗默佑,理宜焚香叩谢神明祖先,然后才敢受贺。愚兄暂且失陪,明日早来饯送贤弟。”寇公见说,不敢强留,说道:“兄长请回府,少时小弟还去登门奉贺。”高公说:“贤弟事忙,不消重劳。”说着,打躬告辞。寇公送出府门,举手而别。
高公乘马回至府中,下马入内,夫人迎至中堂,口中道喜,面上堆着笑容,却有些勉强之态。高公回道:“此乃夫人贤明之助,若非劝纳偏房,焉有今日?此子之生,香烟有继,此皆夫人之德也。”夫人连称不敢。高公更衣净手,先在天地、吕仙祠中,焚香叩谢拜祖先已毕,这才同夫人走进兰室,来看孩儿。
只见那素娘倚枕拥衾坐,红绫绣幔半边掀。傍边卧着小公子,面容端美甚周全。目似朗星眉带秀,啼音清亮耳垂肩。高公看毕心欢喜,转身慢慢坐一边。问了素娘身上好,就与夫人闲叙谈。说一回寇府送行饮酒话,怎样的肝胆相照两留连。夫人说:“可曾商议孩儿事?何时才来娶梦鸾?”高公说:“他俩今年才三岁,至少也等十数年。”素娘说:“但愿姑爷登科甲,功名早就作京官。好在一处长相守,免的分心两挂牵。”夫人说:“万事不由人算计,离合悲欢总在天。”老爷说:“老来之事且休讲,夫人打点纹银整一千。差人送至俦仙府,帮他路上作盘缠。”夫人听毕将头点,开言启齿叫丫鬟。
夫人吩咐侍女将内收银两取出一千来,老爷命管家送至寇府。只见仆妇又来回话说:“总管傅成讨千岁、夫人示:众亲友家喜子是今日送去还是明日送?”高公向夫人说:“今日晚,明日送罢。”
只见夫人低头不语,素娘默默无言。高公见光景有异,忍不住问道:“今日天幸得男,真乃千万之喜,我见你娘儿两个俱有不悦之色,却是为何?”高公一连问了几次,那杨氏夫人,
无奈启齿开言道,未从说话口中唉。“说来老爷休烦恼,这是咱夫妇前生命里该。好容易求天告地得条后,不料孩儿是废材。他的五官四肢都全备,就只是十指拘拳伸不开。所以妾身心烦闷,素娘为此也愁怀。老爷须要开怀想,命中造定强不来。”高公听毕夫人话,仰面朝天发了呆。
老爷纳闷多时,说:“夫人,你把他抱起来与我看看。”夫人向前慢慢抱起公子,松开抱裙,伸手将他两支小臂膀托出。只见他十指俱有,只是指甲尖牢牢叩在掌上,攥着两个小拳头,再也分他不开。高公看毕,长叹一声。
镇国王,眼望夫人说:“罢了,这是我缺少阴功德行伤。难为你替我勤劳求子嗣,晨昏顶礼拜穹苍。幸喜得儿心愿满,指望他承袭父业列朝堂。不料生个残疾子,好叫我十分惭愧又傍徨。到大来习文写字难提笔,习武怎样使刀枪?传出去难免外人生议论,反作了小人的批评话短长。从此后,妄想心肠打叠起,命不好人还要什么强。”夫人说:“妾身方才曾言过,劝老爷不消烦恼过思量。世间上痴聋盲跛人颇有,还有那残疾不便娶妻房。咱的儿有点微瑕无大害,除此是个好儿郎。只要他,即妻生子把香烟续,作个闲人也不妨。万一苍天垂保佑,将来还可望连芳。”高公只是无言语,不住摇头看着墙。夫人正劝高千岁,傍边转过小梅香。
丫鬟慢慢向前说:“禀夫人,傅成还在外边伺侯着听示下呢。”高公道:“你吩咐他一概不送,如有礼来,俱各辞去。三朝、满月,全然不作。就说我身不好。”丫鬟领命,吩咐出去。
高公闷闷不已,拉着梦鸾小姐的手儿,回至上房,坐在椅上,抱他坐在怀中,问话儿解闷。看着天晚,寇老爷前来道喜,高公留住吃了一回酒。寇公事忙,不能久坐,告辞而去。次日,早去饯行,出京城三十里之外,两下执手叮咛,洒泪而别。
这回书不言俦仙归故里,再把高公表一遭。得儿不但不欢喜,反到忧疑心内焦。懒见宾朋亲合友,终日介书房独坐太无聊。心灰意懒无情绪,竟把那好胜心肠渐渐消。只说是世间好事无全美,那里知人算不如天算高。塞翁失马不须虑,祸中偏隐福根苗。这一段离合悲欢从此始,这因果原不爽分毫。过了初伏交仲夏,小公子离着满月欠三朝。镇国王这日独坐南轩内,绛纱窗下看芭蕉。杨夫人不见老爷回房内,带着那梦鸾小姐把父亲瞧。
杨夫人多时不见老爷回后,知他这些时心中不快,常常闷睡,恐其作疾,放心不下,亲带养娘抱着小姐,步入后园,寻至轩内。高公见了,欠身离坐,夫妻见礼坐下。
小姐说:“父亲原来在此纳凉,叫我们好找。”高公见说,不由喜笑颜开,忙抱在怀中问道:“你找我作甚?”小姐说:“今早爹爹教与孩儿那四个字,我忘了上边两个字,找爹爹问问是什么。”高公说:“那四个字是‘知足常乐’,你想是忘了‘知足’二字么?”小姐说:“爹爹可记得么?”高公笑道:“我怎么不记得?”小姐说:“父亲既然记得知足,为何不长乐呢?”只这一句话,说的高公鼓掌大笑,口内连说:“异哉!此女非凡女也!三岁婴儿,聪慧若此,若是个男儿,定成大器。但是聪明太过,恐无远寿。”夫人笑道:“千岁何必过虑,难道世上福寿双全之人都是庸愚蠢笨之材不成?”高公说:“虑也无益,且落得眼前欢喜。”说着,拉着小姐向夫人说:“咱且带着女儿看看园中的风景。”
这老爷携定梦鸾头里走,后跟着夫人乳母共丫鬟。出了避暑轩一座,慢步徐行四下观。但见云淡风轻无暑气,绿树阴浓遮碧天。蝉声聒耳如箫管,蜂蝶寻香翅慢扇。百花亭前春去也,不见了,魏紫姚黄俊牡丹。茉莉花开香夜发,柘榴未败尚鲜妍。绕过了假山背后荼蘼架,有几棵五色鸡冠金凤仙。青竹院内梅如豆,相配着苍松翠柏月台前。又到了荷花池岸垂阴下,一同止步倚栏干。只见那碧叶团团如雨盖,称着些抱辫含苞未放莲。乱纷纷蜻蜓点水飞来往,一阵阵香气袭人非麝兰。顿令人四体空凉浑忘暑,不觉的助起精神高兴添。镇国王眼望夫人含笑道,说道是莲称君子果然妍。
“夫人,你看此花,国色天香,不妖不艳,令人可爱。”夫人说:“正是。就是这一种香味清远深长,也与别花不同。”
说话之间,只见一块浮云,把太阳遮住,扑簌簌落下儿点雨来。
高公、夫人、小姐、丫鬟、乳母,人家都避进爱凉亭内。丫鬟要去取伞。高公道:“这是浮云中带来儿点雨,一过便住,不必取伞。”说话之间,果然住了。只见云净天开太阳高照,林木如洗,更显的嫩绿红,那池中的荷叶,微风荡动,恰似万粒明珠在翡翠盘中乱滾。高公与夫人连称有趣,与小姐观看。
大家正自耍笑,仆妇走来回事:“启千岁,郑昆押送麦租银到了。”夫人说:“今年为何来的这等早?”高公说:“夫人难道忘记了?今年闰四月,所以麦秋早成。”夫人点头道:“正是。”高公吩咐仆妇:“唤郑昆这里来见我。”仆妇答应而去。不多时,只见老苍头走进亭来叩首请安已毕,递上帐簿。高公看了一遍,放在一边,问了回家乡风景、旧日宾朋。郑昆一一细禀。高公又问道:“你与谁来了?”郑昆道:“李清、赵泰,脚夫,连小人的儿子郑安宁共三十个人。”高公道:“八九岁孩子,你带他来作甚?”郑昆说:“他一定要跟小人来,在此伏侍老爷,小人与小人女人再三拦阻不住。”高公笑了一笑道:“他小小年纪,竟有此心,你且唤来,我有话问他。
老苍头答应一声出亭去,点脚徐行往外走。去不多时复回转,只见那安宁后面紧跟着。夫人这里抬头看,高公举目细观瞧。只见他豹头环眼方海口,面如紫玉色光毫。前发齐眉后盖肩,八岁的身材三尺高。不慌不忙把亭上,挨次请安折了腰。礼毕垂手一傍立,并不东看与西瞧。进退举止多官样,全无孩气轻薄半点飘。俨然是个大家子,长成的材调不须学。高公一见生怜爱,暗说道:“此子将来福不薄。”杨氏夫人心欢喜,开言有语问根苗。
老爷夫人一齐问道:“郑安宁过来,我且问你:你要来伏侍我可是出於你的本心么?”安宁见问,向前跪倒说:“是出於小人本心情愿。”高公说:“你把你情愿意思说明,我就留下你在此。”安宁说:“小人也无甚意思,我只想着老爷在朝伴驾,日夜勤劳,却把丰衣足食养着我等在家坐食;小人父亲又腿带残疾,不能侍奉老爷。思量起来,甚觉不安,因此央我爹爹带我来京,愿随千岁左右。虽不能任重,就是端茶扫地,也算替小人的父母少尽一点奴仆之心。”高公听了,心中大喜说:“不料你小小年纪,竟有此忠孝之心!这一点念头便是立人之本了。我留你在我身边,光念些书,留心听训,着意习学,大来教你些武艺。将来定有青云之望。”夫人点头说道:“此子可取,千岁再加教诲,一定成器。”自此安宁跟高公,不离左右,到后来习了一身的武艺,高公遇难,全亏了他尽心保护。后话休提。
且说郑昆站在一傍,看见梦鸾小姐坐在北边床上,众丫鬢乳母围着他认字号儿玩耍,老头儿欢喜,说道:“千岁、夫人,上几年只愁膝前寂寞,如今姑娘这样大了,公子又看看弥月,真乃万千之幸喜,老奴也庆幸不已。”高公闻言把双眉一皱,说:“你再不要提起这话,反添我一段愁烦。”郑昆吃惊道:“老爷却是为何?”高公就把公子双手拘拳之故说了一遍。郑昆听毕连连跺足,只说:“可惜,可惜!当面错过一位活神仙!”高公道:“郑昆你说什么?”老苍头说:“今年春间,有一个疯道人,在上米仓镇上卖卜,舍药与人治病,十分灵验,贫苦人分文不要。有人问事求卜,他并不真言,只说几句颠倒话,当时参解不开,过后无不应验。那日见过小人,他近面拦住,伸着两支手,大声嚷道:“你来请我,想是与你家少爷治病?快拿千两银子的谢礼来,我就去治。”小人说:“我家并无少爷可治。”他拍着双手说:“你舍不得千两谢礼与我,难道我白伸了手不成?”小人见他都是些疯活,遂转身走开。他大喊道:“你去,你去!你明日想我伸手还怕不能够了,不要后悔!”小人彼吋不以为意,如今细想起他的话来,明明说出伸手二字,竟是未卜先知的仙语,岂不是错过了?”高公听毕,惊异非常,问道:“此人如今踪迹何处?可能寻找?”郑昆道:“小人未起身时,他早已离了渔阳,此时不知去向。”夫人道:“他的面貌你一定记得,然既预先警教,与你一定有些缘分,你留心察访。万一遇见,千万请来。”郑昆道:“小人遵命。”高公道:“你一路辛苦,且歇息几日,等过了你公子的满月去罢。”老苍头答应退去。当下大家回至前边。
不觉到了六月初五日,就是公子弥月之辰。
这一日高公夫妇清晨起,焚香上供谢穹苍。拜了六神合吕祖,然后叩拜祖先堂。素娘梳洗出兰室,拜罢一同到上房。画堂设酒排家宴,阖家庆喜饮琼浆。虽然说欢呼笑语吃喜酒,都有些美中不足带勉强。全亏了梦鸾小姐聪明女,百般诡态哄爹娘。早膳已毕天将午,镇国王竹轩独坐去乘凉。设摆着浮瓜雪藕冰山架,竹叶笼阴罩碧窗。看一回古书观一回画,弹一回瑶琴焚一回香。茶烹凤尾银针细,花影迟移晴昼长。自觉的暑退凉生精神爽,直坐到松稍倒影漏斜阳。忽然想起一桩事,迈步连忙转上房。
高公回至上房,叫素娘把租银取出六封来,唤进郑昆,吩咐道:“你带两个人将这五百两银子与状元桥赵老爷家送去,不许受赏,急去快来。”列公,你道那个赵老爷?就是上回书所表香河县的进士赵梁栋。家本寒素,在京侯选,多亏高老爷义助,近因选了山阳县令,路费花消与京中的账目一无所出。前几日向高公求借三百两银了。高公应道:“肝胆之交,何云借字?二三百纹银,愚兄可以拿得出来,明日着人送来便了。次日赵府不曾来取,高公也就忘记了。今日忽然想起,知他初九日就要起身,所以急急送去。
那郑昆带了两个家丁,将银送至赵宅。三人回来,走至元宝巷,远远只见仁义当门首围着许多人,在那里吵吵嚷嚷,有人站在台阶上。
只听他口吆喝着实打,“牛鼻子可恶恼人心!妖言惑众胡作耗,拿住捆上送衙门。总然打死也无碍,不过花费几两银。”郑昆闻言心不悦,好上个强梁狂妄人!开口要将人打死,这般大话太欺心。”打的却是何人也?不知起首发源为甚因?”傍边走过一老者,悄语低声把话云。手指着那边说:“请看,那就是当铺财东名贺新。提起此人实可恼,奸狡曲猾有万分。他当年游闯江湖卖拳脚,耍枪舞棒赚金银。来时是个光身汉,每日在财神庙里去安身。不知他怎么发财开当铺,认了那侍郎的总管作乾亲。仗着相府家奴势,霸道横行欺负人。如今更又高升了,吕侍郎有个侄儿叫吕芹。请了他去教武艺,腆着肚子作师尊。侍郎新近拜了相,好似他平步上青云。狐假虎威狂又傲,更比从前加几分。”苍头听了时多会,启齿开言把话云。
郑昆问道:“不知打的是何人?为的是何事?”老者说:“有个云游老道,相面算卦,极其灵应。贺新叫他相面,他说贺新五九之年必有杀身之祸,贺新害了怕,问他可能救。老道说:‘若要脱灾,却也不难,只要你痛改前非,众善奉行,诸恶莫作。还得把黎家那三百五十两银子舍与贫道,替你修桥铺路,济苦救贫,作些好事,还可以转祸为福。切记不要听人指使。’贺新闻此言,勃然变色,便骂那道人,道人用手一指,他就望前一跌,磕在柜上,把嘴唇撞破,鲜血直流,霎时肿起。他吃了这个亏,如何依得?便叫出几个奴才,打那道人。道人并不还手,那奴才们拳脚下去,如同打在石上一般,只是往后倒退,也有仰面自倒,抬不起腿来的,也有攥着手嚷疼的,半天也不曾伤着道人一下。急的贺新怪叫吆喝,只叫拿住捆上送官,怎奈那些人不能近身。依我看,那道人虽疯疯颠颇,却有点来历。”
两个家丁说:“郑大叔咱们何不分开众人,进去看看,是怎样一个道人?”郑昆说:“我正有此意。”
三人说着同移步,分开了围绕的多人往里去。但见乱乱烘烘人数多,擦背抡拳齐动粗。拉拉扯扯不敢打,七手八脚混支吾。道人只是哈哈笑,惧怕的形容半点无。郑昆仔细只一看,不亚如得了斗大夜明珠。带跛连颠朝上跑,厉声大喝众豪奴:“你等快退休无理,这道爷本是神仙降帝都。”众恶奴猛然听得吓一跳,认的是镇国府中郑大叔。不由害怕朝后退,一傍呆站嘴咕嘟。老郑昆往前走紧三两步,双膝跪倒在当途。望着道人将头叩,口中连把仙长呼。这正是: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“小人亲奉主人命, 特寻仙驾指迷途。可巧今日逢仙长,便是我主仆前生幸与福。就请同至镇国府,慈悲暂恕众愚徒。”贺新一见黄了脸,吓的他目瞪痴呆声不出。
贺新认的郑昆与两家丁是镇国府中之人,见他这般敬重道人,又料着必定是王爷相认的,小人的度量,恐道人借刀报仇,吓的屁滚尿流。才要另换一副面孔,向前陪礼,只见道人伸手扶起苍头说:“你是个好人,我去,我去!只是那一千银的谢礼,少一分我是不伸手的。”郑昆连连答应:“必有,必有!”遂一同举步,来至镇国府门外。郑昆说:“两家丁,你二人陪着仙长在此少等,我去回老爷就来相请。”说毕进内。
高公正在大庭闲坐,郑昆向前回明了送银的话,又说道:“千岁万千之喜!那疯道人被小人请将来了!”高公甚喜道:“快些请进来!”苍头答应,忙忙而去。去不多时,转了回来说:“禀爷:那道人说,我乃江湖散人,非辖非管,你王爷唤我不动。既是求贤,理宜宾礼相待。叫你主人主来迎请,我才进去,不然我就要走了。”高公闻言,沉吟不语。郑昆说:“那道人大有来历,定非凡夫,既有所求,千岁就迎迎他也无妨碍。他还说定要千金为谢。”高公说:“那个自然不欠他的,只是他太倨傲些了。”郑昆说:“艺高人狂,一定之理。”高公点头,站起身来带着苍头迎出府门外,就看见了道人。
只见他晃晃摇摇站不稳,浑身褴褛丑形容。破布道巾头上戴,烂袖青袍打补丁。前衿去年扯去多半幅,后衿飘零用线缝。草鞋无袜光着腿,半截裤脚绑麻绳。九结丝绦腰中系,挂着个小小金漆葫芦红。满脸油泥厚指半,宝剑一物背上横。鼻涕过口长三指, 两眼白翻直瞪瞪。自言自语身乱动,那一阵风送浑身气味凶。高公至此难回避,他只得勉强相迎打一躬。道人执手忙还礼,高公就让请先行。进了府门朝里走,举步一同上大庭.叙礼分宾归了座,家童即便献茶羹。茶斟两道搁下盏,道者开言问一声。
道人向高公问道:“贵人今日呼唤贫道,有何见教?”高公道:“久闻仙长有济世之德,故诚心相访。因不材年近四旬,新得一子,胎带残疾,双手拘拳,十指不伸,斗胆奉烦求仙师妙术医治。若得痊好,千金之谢必不食言。”道人说:“且抱令公子出来,待贫道看看,便知分晓。”高公命郑安宁进内去禀夫人。
夫人、素娘闻之,惊喜非常,命仆妇抱公子,一同来在前堂。夫人与素娘、众丫鬢都站在屏风后面观看。仆妇走至掩屏后,郑昆接过公子,递与高公,高公抱至道人面前。道人站起接过,放在怀内,伸手松开介带,托出他两只小臂膀来,只见他一对小拳头牢牢紧攥。道人看了一看,呆笑了几声,拉着他两只小手儿说:“我看你来时是好好的两只手儿,今日为何作此光景?哦,是了!你是怕拿刀使枪费力气。要作个得闲人么?我既管了这一段事,少不的全始全终,偏要叫你作个忙人!又唧唧喳喳说了一回,高公也听不真切。又见他大声念道:“东斗东斗,速速开手!先锋宝印,岂非你有!”
灵宵奉敕大家来,协力岂容你作呆!今朝铁锁逢金钥,不欲开时也要开。天开开,地开开,慈悲降福早消灾,金开开,木开开,水行连转退四肢;火开开,土开开,土生万物润培栽。运化开,莫疑猜,吾今助你作全材!”念毕用手一捋,只见那公子十指尽伸开。那时喜坏高千岁,屏风后女伴笑盈腮。仆妇家丁齐喝彩,都赞道:“定是神仙降蓬莱。” 只见那道人挽着公子的腕,取出一方玉印来。眼望高公把贵人叫:“令公子命中造定有奇灾。我将这青城玉印印掌上,保管他抱上去依旧领回来。切记着八月十五中秋夜,月儿高照梦阳台。最可惜青鸾自舞凌花镜,寂寞兰房分半钗。直待那庐江岸上将功立,寄书人见面事完就明白。”这道人疯疯颠颠说又笑,高老爷不解缘由发了呆。
高公听他这些言词,一字也是不解,痴呆呆听了一回,说:“仙长的言,必是未来之事。既承慈悲下降,何不明明白白指教一番,也好令我等迷人趋吉避凶。”道人笑了两声说:“贫道说的是令公子命中有点浮灾,我这青城玉印,两面镌着朱字,与他印在掌上,保管逢凶化吉,福寿绵长。”说着,拉起公子的双手,将那玉印在他手上按了一按,只见两手上八个红字,左手是“永保遐龄”,右手是“遇难成祥”,其色朱红。高公说:“那浮红色可能耐久么?”道人说:“十七年后还是如此,管保似生成的一样。快些抱进去罢,叫人家抱了去,不是玩的!拿我的谢礼来,我要走了。”郑昆抱起公子,送进后边,夫人、素娘大家迎着欢喜喜进内去了。
高公说:“仙长且请坐,特备素斋,家有佳酿,小饮几杯再去如何?”道人说:“出家人来不扰人家的酒饭。”高公闻言,遂命郑安宁进内取银子。又向道人盘诘说:“请问仙长,洞府何处,道号仙名?”道人说:“四海为家,草眠露宿,那有什么洞府?泡影浮身,也不必虚名假姓。”高公说:“可有师尊兄弟?”道人摆手说:“无师无友,只有拙荆合我,我合拙荆。”说着起来,身摇背晃,口内嘟嘟囔囔说:“美中不足,乐极生悲,否极泰来。”连说带笑,高公听不明白。只见仆人用方盘端出一千两银子,放在桌上。高公说:“仙长若不能拿,我着人跟送至寓所,岂不省仙长费力。”道人笑道:“这点东西,贫道自能携带,不劳胜介乏脚。”说毕把那元宝用手拿起,一封一封都揣在怀内。看他胸前时,平坦犹如无物一般,高公暗暗称异。只见道人揣完银子,向高公把手一拱,说声慢坐,往外就走。
高公爷起身在后忙相送,后跟着家丁与郑昆。下了台阶过影壁,出了仪门到府门。那道人下马石傍止住步,眼望高公叫贵人。用手指定拴马柱,说:“这个东西你小心。千万莫与他把帽子戴,戴上帽子就杀人。还要防一个眼的回子扛大棍,一下打你大发昏。”说着又把郑昆叫:“烦你相随去换银。”高公吩咐速跟去,道人举步走如云。苍头后面赶不上,一跷一拐紧随跟。一气跑了二里路,使的他吁吁气喘汗浑身。到了幽静无人处,道人止步面含春。东瞧西看多一会,一伸手从怀内掏出百两银。向前拉住苍头手,悄语低言把话云。
说:“长家,难为你费心举浑,叫我发财,得了千两银子的谢礼,我甚不过意,有心在那里奉酬,怕你主人见怪,同伴分争,因此只说烦你换银。此处无人,这两个元宝送你买酒吃。再有这样好生顾,求你多寻几家,还有重谢。”说着,递过来了。郑昆一见,往后退说:“仙长说那里来!仙长治好小人的主人,小人这里感恩尚且不暇。道爷受谢,理之当然,小人安敢从中取利?仙长大德,小人心领,这回断断不敢从命!”那道人又再三尽让,郑昆再三推辞。
道人沈吟一回,说:“你不要银子,我心不安。罢了,把我这葫芦儿送与你罢。这里面有金丹十粒,能治不起之症。无论自缢、自肿、水溺、火烧,跌打损伤,俱用凉水调服,立时痊愈。还有一件,受了官刑,吃下去立止疼痛,添神壮力。妙处千般,难以尽述。”说毕,递与苍头。又说道:“你须紧紧收藏备用,你主仆离合悲欢,都在这十粒金丹之内。你看,那边是谁了?”郑昆回头一看,那道人将身一晃,不知向那里去了。郑昆惊喜非常,知是神仙降世,连忙望空拜谢,收起葫芦儿,慢步回家。一面走着,心内踌躇仙长时才说“离合悲欢”这四个字里边,定有一段事故。“莫非我主人有什么灾难不成?唉!只可惜不曾问个明白。”又自忖道:“吉人自有天相,佛佑善良,只求苍天垂护便了。”老苍头思思想想,回镇国府来。不知高公后来有甚吉凶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九回 乘紫凤魂返大罗天 对黄花肠断西风夜
却说郑昆回至府中,见了高公,就把道人化阵清风而去之言说了一遍。高老爷闻言,又惊又喜,遂走入后堂,告诉了夫人与素娘知道,彼此欢异。夫人说:“真是神仙降世,孩儿手上印记不但擦不下去,这回分外红润了,果似生成的一般。可是一向千岁烦闷,不会与他起个名字,今日何不与他起个名儿,也好呼唤。”高公说:“就叫他双印如何?”夫人、素娘一齐说好。
这正是,人逢喜事精神爽,大家高兴胜先前。引着那梦鸾小姐说又笑,烦闷忧愁一笔消。后堂设宴同欢庆,庆今朝人天相遇仙缘。夫人含笑呼千岁:“细想来还是咱家德行宽,才能感得真仙降,顿愈胎疾真罕然。”高公说:“愧我并无德能处,敢劳神圣降临凡。慈悲治好残疾子,想必是父祖阴德遗到咱。上天降福加垂佑,这段鸿恩非等闲。明朝就献合堂供,满斗焚香答谢天。”素娘说:“妾身为此曾许愿,趁着良辰一事儿还。”夫人点头说有理,“一秉丹诚心要虔。”三个人说说笑笑同欢饮,不觉的花影移斜日色阑。
午宴已毕,大家起身。高公自和往书房去了,夫人与素娘有走至藤萝架下大理石床坐下着棋,丫鬟一旁烹茶伺候。着了两盘,看看天晚,高公走向前来说:“日已垂西,该上香了。”夫人、素娘一同立起,净手已毕,侍儿秉起绛纱宫灯在前引路,一同到了园中。至八仙祠外,丫鬟推开隔扇,高公、夫人、素娘都走将进来。只见供桌上白光光的不知什么东西,使女举灯一照,原来是一堆银子,数了数二十个元宝,整整的一千两。高公一见,恍然大悟,顿足叹道:“原来早间那疯道人就是吕祖现化来的,可惜,可惜,不曾拜识仙真,当面错过了!”夫人说:“真人不露相,怎肯叫人识破?”高公说:“不然,大仙明明说出,是我愚迷不悟,而今悔之无及矣!我曾问他可有师友,他说无师无友,只是我合拙荊,拙荊合我。彼时我认作疯话,此时详解起来,拙荆者妻也,合我者两口也,两口岂不是个吕字?这不是明明说出么?”夫人、素娘一齐点头道:“何尝不是?妾身在屏后也听他说双印儿千万小心莫叫人家的人抱了去,又是什么八月十五抱了去领回来,这些话都有些隐意在内。”高公说:“我送他至府门以外,他用手指着栓马柱,说此物带上帽子便会杀人,这句话又不知何玄机,我细细恭详良久,再也不能了彻。”素娘说:“过去易解,未来难详。就只是还有两句话,他说的我好生格影,青鸾自舞、兰房分半钗,细想不是吉详之语。”高公双眉上皱,低头不语。夫人笑道:“死牛有命,难虑许多,且喜孩儿得愈,足可开心,咱们欢乐一日是一日,你不必预作楚囚之想。”素娘、高公一齐笑了。当下焚香叩拜已毕,丫鬟们拿着银子回至前边,大家安寝。
次日一早,高公上朝回来,择了吉日,设供酬谢天地神明。过了几日,打发郑昆、李清。赵泰回转渔阳去。
自此以后无别事,安心乐意甚宽怀。夫人、素娘加仔细,经心调养小婴孩。斗转星移流光快,暑退凉生秋又来。蟋蟀声繁居四壁,金风吹送桂花开。这一日夫人园中闲散闷,与素娘云轩对坐斗骨牌。侍女炉中焚紫降,帘幕垂红窗半开。夫人说:“这回你要赢了我,输你一对凤头钗。”素娘说:“不如赌下金斗酒,吃一个大醉扶归方乐哉。”夫人开言笑道:“你原来好饮不贪财。到像个风流学士真本色,可惜是位女英才。我的酒量不如你,输了只怕饮不来。不如赌下题诗句,将题面作莫迟挨。”素娘点头说:“也好,还有
一言讲明白。夫人作诗我饮酒,输赢彼此尽说开。”夫人大笑开言道:“你太偏依我太呆。” 素娘说:“妾身额外加孝敬,奉献一双祝寿鞋。”他二人说说笑笑将牌斗,欢欢乐乐喜盈腮。正然耍在高兴处,见一个使女掀帘走进来。
丫鬟春辉向前说道:“秋月姐姐叫我请二奶奶快点去罢,公子睡醒哭了好一回了。”夫人连忙放下骨牌,催着素娘快去。
列公,难道王侯之家无有乳母不成?不说不知。自得了双印三朝之时,夫人便要觅个乳母,因见素娘乳汁如泉,因想不如着他自哺,诸凡体贴,岂不强似他人;素娘也愿自哺,所以未雇奶娘。当下素娘忙忙去了,夫人独自坐了一回,觉得闷倦,起身走出轩来,步至池边,凭在栏杆上看那莲子残荷。
但见莲房出水含翠,花退残红蜂蝶疏。荷叶半凋擎雨盖,露冷风摇水面浮。夫人看毕一声叹,说:“流光转换这般速。才见那桃开似火三春景,转眼间炎蒸盛暑又三伏。这而今丹桂飘香秋已至,不久的梅花放蕊雪花扑。光阴似箭催人老,不亚浮蝣如露珠。可怜绿宝红颜女,变作了鹤发鸡皮一老妪。人生不及花开谢,看看群芳想想奴,花遇春回仍放蕊,人去青春无返途。浮生若梦真无趣,空受些奔波劳碌苦何如。叹只叹,世人尽被七情扰,四座迷关跳不出。恩枷爱索牵连债,为的是儿女夫妻情意笃。却不知,无常一到难相顾,到头终是属虛无。怎能得斩断迷关登彼岸,翻身跳出闷葫芦。妾身空有离尘念,就只是无人指引渡迷途。”夫人正自频嗟叹,只听的半虛空中把姐姐呼。
夫人自凭栏自观,忽听空中有人呼唤说:“院主姐姐,别来无恙么?”夫人闻听,抬头举目望上瞧:
但见五色云中飘瑞霭,异香扑面送清风。云生半露一仙子,妙面金容大不同。紫玉祥霞冠头上戴,天衣无缝锦飘钤。左手举定丹霞诏,一只香篮右手擎。眼望夫人呼院主:“一别许久未相逢。可记得琪花会上同欢笑,斗牛宫内宴群星?可记得香炉同炼长生药, 三仙伴驾赴蓬瀛?可记得惜花赶散金丝蝶,受罚初次转山东?绝不该人间打死鸳鸯鸟, 准折你今生鸾去凤孤鸣。这而今谪期已满尘缘尽,所以你顿起禅机道念生。吾今特奉娘娘旨,指引你心头茅塞自虚灵。返本还原归旧路,今日个子时三刻就来迎。暂且失陪妹去也,明朝相会蕊珠宫。”说罢的仙娥只一晃,香风一阵影无踪。杨夫人恍然大悟前因事, 把那三世的缘由历历明。点头答应说“遵旨”,身背后伺候的丫鬟吃一惊。
两个使女着忙,慢慢转在面前说:“夫人与那个说话呢?”夫人用手指着空中说:“我与司兰仙子说话呢,难道你们看不见?”丫鬟大惊道:“空中那有什么仙子?青天白日,莫非有什么魑魅魍魉敢来现形,混人不成?”夫人说:“不要胡言,是王母差来召我回宫的。”丫鬟听毕,越发害怕起来,这一个望着那一个说道:“妹子,你在此看着人人,等我快去禀千岁、二夫人知道。”说着,抬起腿来飞跑而去。
夫人此时犹如月照清潭,一悟彻底,因笑道:“你们何必大惊小怪,事由天定,人力难违,就是叫他们来,还留住我不成?到没的吓他们一跳,快跟我前边去罢。”说着,转身移步,自觉足下飘飘,如一叶之轻。刚然走至角门,只见素娘面黄失色,同几个奴妇飞奔而来。迎见夫人,方才收住脚步,喘吁吁说道:“夫人好端端的来了,你看彩云这丫头轻事重报,几乎把人吓死!绛霞在背后摆手送目,又指了指夫人。素娘见如此光景,心内犹疑,两眼不住的观看夫人。
当下大家同进上房,夫人坐在床上,吩咐左右:“快备香汤,我要沐浴。”仆妇答应而去。素娘见夫人神色异于平日,向前问道:“夫人方才是看见什么来,何不说说?”夫人说:“老爷可在书房么?”素娘说:“杨舅老爷请去议事,还未回来。”夫人看了看窗间日影说:“你可着人去请千岁,连老太太与舅爷都一同来,我有话说。”素娘见说,心中惊恐,再要问时,只见夫人二目双合,手打问讯,口内低低的都是些未曾听见的经咒。素娘见此,一发慌张起来,连忙命人到扬府送信。少时仆妇端了香汤来,夫人起身,走进内室沐浴去了。
且说那奉命的家丁到杨府,就把情由细细云。杨府家丁吓一跳,齐进中堂禀主人。来请的原由说一遍,吓坏了高公杨爷隆太君。连忙吩咐看轿马,便装常服就起身。太君上了八人轿,后跟诰命李夫人。乳母在中带公子,却是明器与明珍。一家大小忙不住, 乱乱轰轰出府门。高公郎舅头里走,打马加鞭快似云。轿行如飞车似箭,仆妇家丁一大群。霎时到了镇国府,黎素娘中门迎候诉原因。大家慌忙朝里走,不暇客套与寒温。一直奔到上房内,抬头举目看夫人。只见他,闭目合掌床上坐,微微带笑面含春。道装打扮多清雅,青衫云氅罗裙。面容饱满多红润,更比平时颜色新。面南端坐不言语,病态形容无半分。众人一见发了怔,老太君看罢心内嗔。
老太君起先闻信,吓的魂不小附体;及至奔了来看,见女儿面不改色,全无病形,好模好样坐在那里,双是道家装束,老人家就有些不悦。叫声:“端娘我的儿,你从来不是那样,今日为何装神弄鬼,做这般模样,是何道理?”高公与杨爷一齐动问,素娘向前就把两个丫鬟的话说了一遍。高公遂把彩云、绛霞细问,丫鬟说:“夫人说空中有什么司兰仙子来召,奴婢们看不见。”李夫人说:“园囿阔大,伺候人少,撞着什么邪祟也未可定。”老太君说:“从来邪不能侵正,老身活了八旬有余,自十五六岁征西破阵,一二十年死人堆里度日,尸骨丛中过活,并不曾见什么邪祟。”杨老爷说:“妹妹素来薄弱,一时偶染,也未可定。”太君说:“既如此,命人快去取我的青锋剑来,挂在床头,任他什么邪祟,霎时就退。那剑乃昔年高祖征南,自日本国得来,传说是太乙真人镇洞之宝。”高公说:“且等太医来诊一诊脉便知是何症候了。
正在议论,只见夫人慢慢的睁开二目。
眼望太君呼声母,又叫兄嫂与王爷:“大家不必胡猜想,那本是王母差来奉玉牒。天机不敢明说破,只恨我前世为人太狠些。半世姻缘三世事,只为鸳鸯与蝴蝶。我此去返本还原归阆苑,脱过了红尘搅扰事无歇。逍遥自在多欢乐,劝你们痴心不必痛离别。到将来琼华会上重相见,悔杀了多情空把爱缘结。恰好似傀儡下场收线索,那是儿女共爹妈,黄粱大梦终须觉,月有圆时就有缺。少时便要失陪了,还有那同伴前来把我接。”夫人说罢合了眼,吓坏了太君、李氏、二豪杰。
众人听了这些言语,一个个惊慌无措。老太君手拉着夫人,目中落泪说:“我的儿,你心里觉着怎样?还是糊涂,还是明白呢?”夫人摇头不言。只见丫鬟来禀:“太医到了。”李夫人与素娘都避进内室,仆妇放下帐幔。高、杨二公将太医迎进,叙礼坐下。先问了得病原由,丫鬟放下一张小桌,垫上一束红绫,用罗包了夫人玉指,从帐缝中托出,轻放在绫上。太医坐在对面,闭目凝神,细细珍了一回,并无脉息。又诊了左手,也是如此。太医忙站起身来说:“夫人双脉已绝,学生不敢论证开方。老大人另请高明,学生告退。”高公见如此说,知是不祥,只得送出太医。回至前庭,唤进总管傅成,吩咐速与夫人预备后事。总管领命办理,自不必说。
高公回至后堂,天色已晚,大家哭哭啼啼,秉烛坐守。看看天交三鼓。
只觉的一阵异香扑人面,满房中紫雾霞光瑞气浓。香风过处音乐响,半空中隐隐微闻鸾凤鸣。夫人猛然睁开眼,口中连笑两三声:“列位贤妹可都好,云车何处且消停。”眼望太君说声母,“孩儿就此转琼宫。不可过悲须看破,他年玉苑又相逢。今朝分手非无故,也有段因果在其中。我的娘只因少年杀伐重,养女不能送母终。幸喜杨门德行广,儿孙相继庆芝荣。莫把好景愁中度,承欢全仗嫂与兄。小妹命薄困修短,从今难顾手足情。端娘不孝撇老母,并非今世是前生。”说毕复又呼千岁:“妾有一言须记明:老爷本是奇男子,你与那碌碌庸夫大不同。镜花水月虚世界,同林鸟散莫伤情。各奔前程完各事,牢牢把舵紧收绳。端详步履由中道,莫从豺狼小路行。撞透铜城开铁壁,一身属我任纵橫。素娘本是贤明女,知轻识重令人痛。可惜名花无获栏,难避无情雨合风。幸赖栽培根本固,凌霜熬雪亚青松。双印全恁双印记,不用人劳心抚养自成丁。惟人梦鸾能问事,他会从容审口供。”夫人说罢忙合掌,说声怠慢闭双晴。太君一见如刀搅,手抱夫人大放声。素娘哭倒尘埃地,寸断肝肠血泪红。顺天侯与高千岁,嚎啕大恸手捶胸。悲声惨切泪直倾,丫鬟使女家丁辈,恸哭主母尽伤情。这正是,生死离別情最苦,一时哭坏左金童。
那梦鸾小姐虽然年幼,性情至孝,倒在老太君怀中恸哭不已。黎素娘撞头打滚,哭了个死去活来。又因夫人仁慈怜下,那些男妇家丁,一个个嚎啕恸哭。合家大小,哀声震地,只哭了个天昏地暗。李夫人见老太君哭的气息咽咽,面容改色,恐哭伤身体,只得自己止住悲哀,劝住了高、杨二公。顺天侯夫妇跪在老太君面前,好容易才把老人家劝住。
高公遂令人备了锦绣衣裳,监木画棺,装殓了夫人,即飞马入朝,面圣乞假。
镇国王只为中年失佳偶,十分哀恸又伤惨。思量便是多不幸,意惨心灰懒作官。见主告假且告病,恳乞辞职归故园。太和殿中见圣主,皇爷闻奏甚垂怜。说道是:“念卿中路失佳偶,又兼有恙未安痊。准你辞职朕不舍,勉强留卿又不安。如今给假归家养,或是三年或二年。那时节养好身体期服满,依然待诏到金銮。赐与卿黄金百锭银千两,助卿归葬与盘缠。诏书到日须早至,勿使朕意日悬悬。”高公叩首将恩谢,出朝上马转回还。有那些文武同寅来吊奠,谈经点主与接三。夜深事毕宾朋散,高老爷送客回来到后边。
高、杨二公送客回来,一同走入上房,举目一看,只见那一番凄惨的光景,令人难堪。
隆太君怀抱梦鸾床上坐,昏花二目泪汪汪。李夫人垂头落泪无言语,黎素娘悲悲切切站一傍。高公一见心难受,坐在椅上泪千行。太君带哭把姑爷叫:“老身有件事相商。贤婿告假辞了职,眼前就要转渔阳。未如何日重相会,我的暮景无多难少长。女儿不幸抛了去,恸思难断九回肠。意欲把梦鸾留在我膝下,承欢权当是端娘。未知姑爷可肯许, 如若不愿别商量。”太君说着泪如雨,这不就恸坏了高公镇国王。口呼岳母说:“遵命, 彼此一样有何妨。就只是蒙懂无知年太幼,反到累姥姥操心事一桩。李氏夫人说:“无碍, 这孩子,聪明伶俐世无双。定遵闺训识训教,将来出落个好红妆。”杨公说:“明日我也去乞假亲送姑爷转故乡。太君说:“早去早回休迟滞,家内无人朝事忙。高公说:“岳母保重休悲感,惟愿年残身体康。小婿虽然回故里,我必差人每岁到京邦。”大家正讲衷肠话,只见那梦鸾小姐问端详。
那梦鸾小姐听得姥姥说将他留下,遂向高公问道:“爹爹此去,几时才来看孩儿?”这一句话,问的高公心如刀搅,众人闻听,无不伤感。那些仆妇丫鬟,也都掩面而泣。高公拭泪道:“你不必牵缠为父,好好跟着你外祖母、舅母,听说听训,不可啼哭。只要你无病无灾,我就放心。我到家葬了你母亲,无事自然来看你。”小姐闻言,点头儿答应,不住掉泪。当下夜深,大家安歇。
不觉过了三七,择了起行的日期,高公入朝,辞了圣驾,拜别了亲友,留下傅成在京看府,合家起身。六十四扛抬了杨夫人的画棺,家丁用锦被抱着公子双印,在灵前打幡。杨老爷恐太君悲劳太过,央之再四,太君大哭了一场,带着梦鸾小姐回无佞府上了。李夫人与大公子明器,棺傍相送。执事冥器,锣鼓喧天。送殡的亲友、文武官员,车马如云。送出城外,高公辞射诸亲友,登车上路。那日到了渔阳,早有人先到了家中与那昆送信。老苍头夫妇闻主母归西,恸哭悲哀,不必细表,照着主人的来书,把诸事预备停妥。灵柩到日,吉期安葬,俺上圆坟,诸事已毕。杨公住了几天,告辞回京而去。
光刚似箭,过了残年。高公追念夫人在世之日,逢时过节,夫唱妇随,合家欢乐,今日自觉冷落凄凉。又过新年令节,对景增悲,心中伤感。素娘见老爷烦闷,把公子抱至面前,引逗玩耍。只见仆妇向前回话说:“今有看坟的老任来,与千岁、二夫人叩节。还是叫他进来,还是叫他回去呢?”原来任婆与素娘都是山东曲阜县平安村人氏,见面时彼此认得。素娘念其同乡,十分看顾。婆子专会小意殷勤、百般亲热,哄的素娘甚是喜爱。又知他口角伶便,善谈能诙,意欲取个笑儿解闷,遂吩咐唤进他来。仆妇答应,转身而去。
不多一时脚步响,任婆子相随仆妇进房门。只见他满面含春先问好,然后回身拜在尘。说:“贫婢子身受鸿恩无可报,愿千岁福如流水的东洋海,寿比南山的松万春。”拜毕平身退两步,复又叩拜二夫人。高公、素娘说:“罢了,难为你守墓看坟甚小心。”婆子说:“犬马之劳当效力,点水难报涌泉的恩。”高公说:“你那哑弟也可好?”婆子说:“拾柴捡粪倒殷勤。”素娘说:“今年他有多少岁?”婆子说:“再过六载整三旬。”高公说:“可曾与他定媳妇?”婆子说:“谁家闺女嫁废人?”素娘说:“看他的面貌倒也好。” 婆子说:“心里明白便不浑。”素娘说:“娶个贫贱人家女,也好传家后代根。”婆子说: “何尝我不是这般想,只为无钱少了金。”高公说:“等你说成来见我,助你几两雪花银。” 婆子闻言忙拜倒,说:“谢老爷屡次鸿恩海样深。”
高公说:“快此起来,不必如此。”婆子站起看见双印,夸道:“好位福相的公子将来定作大官。不知多大了?”素娘说:“今日初五,整整的八个月了。”婆子说:“好大身材,活像三四岁的样子。听说夫人留下一位小姐,不知今年多大?”素娘说:“五岁了。”婆子说:“夫人仙寿多少?”素娘说:“三十六岁。”婆子口内嗟呀说:“可惜那位佛心的夫人,怎么就未带了寿来。自从那年上京之后,老婢时常想念,指望还有相见之期,不意他老升仙去了!想起来昔日的恩惠,由不的令人伤心。”一面说,那眼中的泪往下乱掉。高公、素娘齐伤感。
说了一回闲话,素娘向仆妇说:“你领老任吃饭去。天气甚冷,多与他几钟酒喝哦。”仆妇答应,领婆子去了。不多吋,回来叩谢要走。高公赏了两贯铜钱,素娘给了此馒头、果饼。婆子欢欢喜喜拜辞要行,素娘说:“老任,你且站住。咱们这里近村人家若有会浆洗生活的妇人,你与我雇二个月工,二月中旬领来,好拆洗被褥。”婆子说:“我的奶奶,若讲描鸾刺凤,我可是多年的乱头发,一点儿不通。要说浆洗这一道,却是窗台儿上放饽饽,还带着卖药的说嘴。”秋月说:“怎么讲呢?”婆子说:“能够管好,好,好!”引的高公、素娘发笑起来。素娘说:“既然你会,等天暖了我着人唤你去便了。”婆子连声答应,拜辞而去。自此无事。高公闷倦之时,便邀几个旧日相识的父老,携酒提杯,游山玩水。
每日家笑傲烟霞游胜境,无拘无束甚清闲。相知故友谈今古,自觉得逍遥自在胜为官。高公得了闲中趣,不思罩紫与披蓝。诗酒琴棋消永昼,看柳观花乐自然。为爱群芳重修理,兴工添造养心园。一带粉墙高丈二,虎皮石脚衬磨磨砖。周围栽种榆槐柳,还有那古柏苍松透碧天。石铺甬路如集锦,门开正北对燕山。一道小河通园内,两边屈曲护株栏。搭座竹桥高三丈,河里边,几只画浆采莲船。正中间高起邀月楼一座,两座亭轩在两边。月台后有藤萝架,太湖石设月台前。桃林杏圃葡萄院,假山对面有秋千。绕过牡丹亭正北,松竹丛里是梅轩。曲径通幽朝霞阁,七间书室面朝南。开了个北窗圆月洞,预备乘凉好看莲。金鱼池上栽垂柳。东南上重整祠堂供吕仙。满园中广置奇花与异卉,紫药金菊玉牡丹。迎春木笔黄金榜,绣球合欢共芝兰。锦被珍珠十姊妹,茉莉蔷薇白玉簪。海棠月季晚香玉,瑞香秋萝落地钱。夹竹桃配黄金盏,望江南衬锦鸡冠。玉兰木兰合玫瑰,碧桃丁香与凤仙。渊明花在东篱下,百种香菊更可观。四时不卸春如在,群芳相继吐娇颜。会友邀朋常玩赏,一身潇洒甚清闲。春去夏来秋又至,期服已满到周年。祭扫新茔化钱纸,惨切悲哀一可言。一自服满回家后,这老爷心内悬悬想梦鸾。
高公回家已经一载,牵挂着小姐,又思念隆太君,遂命郑昆采买了许多的土物,修了书信,打发张和、王平上 到无佞府问候太君,打听小姐。二仆领命起身,不必细说。
那日重阳节,有几个常与高公同游的老头儿,邀了老爷到燕山上留云观中登高赏菊。素娘在家中也无心庆节,独自一个闷闷不已。哄的双印睡了,叫秋月一边看着他。无精打彩,信步至西书院小轩中。只见纱窗半起,廊下摆着二十盆各色的菊花,开的十分锦烂。素娘转身坐在窗下。
黎素娘,眼望着菊花心增感,口中长叹双泪垂:“想当初有我贤惠的夫人在,共庆重阳酒满杯。与妾身笑折俊朵亲插鬓,爱奴长替画双眉。着热知疼如姊妹,形贴影靠紧相随。曾记得详解诗书究理义,陪伴你碧窗同绣坐深闺。曾记得碧桃花下联诗句,相伴你杨柳楼头看落晖。曾记得晴桨轻摇池沼里,陪伴你天香满袖采莲回。曾记得共敲棋子消晴昼,陪伴你鼓罢瑶琴步月归。曾记得桂花香里熬郎醉,相伴你海棠无力入罗帏。曾记得共拥红炉观瑞雪,陪伴你暖香阁内看红梅。到而今回思旧景人何在,好叫奴触目伤心总是悲。我的娘一旦狠心撇了去,撂下这无穷悔海与愁堆。天大的深恩无补报,我的这冷落凄凉诉与谁?今日偏遇重阳节,你叫我与谁欢笑与谁陪!”素娘越想心越痛,两泪纷纷往下垂。正在伤感悲思处,忽听说“好一盆齐整醉杨妃。”这佳人慢擦眼泪抬头看,但只见一人进步把角门推。
未知来者何人,且听下回分解。
卷三
第十回 瑟柱频移暗弹清泪 琴弦重续谁是知音
且说素娘正自悲感,忽听有人说话,抬头一看,却是任婆子朱氏走将进来。口中夸道:“好俊菊花儿!好俊菊花儿!”看着素娘说:“我的奶奶,叫我好找,原来在此看花儿呢!”素娘说:“你找我作甚?”婆子说:“印哥的小褥子、糠口袋都桨洗出来了,就是那么做上,还是等添些新的呢?”素娘说:“还将就使的,就是那么做上罢,老爷与去世的夫人最怕因为孩子糟塌东西,恐折了他的福寿。”婆子说:“阿弥陀佛!这才是会养儿女的呢。怎不叫他增福延寿?似千岁赫赫王侯之家,要穿甚样的没有?我见如今外边这些新发户的毛财主家有了几个臭钱,不知怎样的卖弄!把孩子打扮的花花绿绿,金锁子、银铃当、项圈、镯子,带在身边,一眼看不到,丢了东西还是小事,往往连孩子都拐了去。”素娘笑了一笑说:“我们印哥儿皆因怕人拐了去,所以不与他上好的穿戴。”婆子也笑道:“那个七个头八个胆的忘八蛋敢来这里拐人?再者,这样深宅大院。生人也不容易进了来。”素娘道:“真话,除了你别人可是进不来的。”婆子闻言哈哈大笑道:“好奶奶,你老要骂我个忘八蛋就照真的说罢了,何必绕个弯子?”素娘笑道:“我是个比喻,谁骂你来?”
婆子看素娘面有泪痕,问道:“奶奶想是因节间又想起夫人,伤感来呢。常言说人死不能复生,徒悲也无益,我劝奶奶保养自己的身子要紧。”素娘见说,长叹了一声说:“是,任妈妈你那里知道?”
想当初,自我那年将门进,那夫人何曾把我当偏房?同心合意无猜忌,满拟着地久共天长。再不料一旦升仙撇了我,闪的我少魄失魂无主张。出来进去成孤鬼,过节逢时愁断肠。怎么得绿窗再续同心侣,百年聚首不分张。”婆子闻言连夸奖,说:“夫人的心性真贤良。见人家嫡庶如仇常打闹,巴不得大房夫人早早亡。那像这样常思念,倒添高兴喜洋洋。奶奶既然愁寂寞,何不与千岁细商量。断弦重续何妨碍,有个绝好的亲事正相当。”素娘闻道:“谁家女?今年多大住何方?”婆子用手东南指,说:“离此五里四贤庄。这姑娘今年二十单四岁,德言恭貌世无双。”素娘说:“若大如何还待字?”婆子说: “若要提时话正长。”
“奶奶听我细讲:他家姓伏,世代书香。去世的老爷作过县宰,膝下一儿一女,小姐就是我才说的这位站娘,乳名顺娘。公子伏华是个国学,上午死了,娘子滑氏,膝下有个小公子,名叫准郎,今年八岁了。家中不大十分富足。滑氏娘子与伏小姐姑嫂二人十分和美,又因小姐四德咸备,伏大娘子不肯草草许婚,恐怕委屈了小姑儿。如今的世态,瞒不过你老人家,都是锦上添花的多,轻财重义的少。那些绅缙卿宦富足人家,嫌他无父无兄,孀嫂嫁妹,妆奁不能丰盛,不愿结亲。那次等人家有钱无名,伏大奶奶又不肯许。这就叫高不成、低不就,所以至今还未受聘。我想老爷续弦,不过挑位好姑娘,断无计较妆奁的话。奶奶问千岁,若愿意的时候,这宗喜钱就照顾了老婢子罢。我明日就去,一说儿管保十成有准。”素娘说:“你怎么就知那姑娘甚好呢?可曾看见过么?”
婆子见问哈哈笑:“那是知他底里深。四贤庄离咱坟园没二里,常去常来走破门。小公子当年是我接的喜,直到如今八九春。认我乾妈胡搅闹,姑嫂俩见人分外亲。伏娘子痨病时常犯,叫我去打腿捶腰住几旬。伏小姐因嫂身有病,抚养公子甚殷勤。那准郎自从三岁跟姑母,更比他娘疼万分。淘气撒泼耐着性儿哄,呕的人一旁冒火他不嗔。体饥问饱百般爱,煨湿就乾辨寒温。这都是我亲眼见,可见这姑娘是贤惠心。若要到了咱家内,定把那印儿怜如掌上珍。与奶奶二贤相会合了事,保管赶上去世的夫人。”任婆说了个十分好,黎素娘粉面生春把话云。
素娘听了说:“若依你这等说来,果是个贤良性格。就只怕你那一张油嘴,有些言过其实。”婆子说:“呀,我的二夫人!我的多大胆子,敢来这里谎哄千岁?老婢子若有一字谎言,就是个狗入的。”素娘忍不住笑了一声说:“既然如此,等我与千岁商议,若要允了,就烦你作个冰人。”婆子连连答应说:“效劳,效劳。”
正说至此,丫鬟来请,说:“千岁回来了,找二夫人呢。”素娘遂起身回至上房,向前问道:“老爷回来了?”高公点头问道:“你往里去来着?”素娘说:“我到西轩看了看菊花,老任也找了去,我二人就说起话儿来了。”高公笑了一笑道:“与他有些什么话说?”素娘说:“说起夫人期服已过,内堂无人,何不续娶一位夫人。妾身说,恐无相当女子。他说四贤村就有一家乡宦的姑娘,四德俱备,老爷若愿意我就去说。”高公闻言,摇头不语,取过一本书来放在桌上观看。素娘见老爷有些醉意,也不便再言,退到一旁。不多时天晚,大家安寝。
次日饭后,素娘又在高公面前提起此事,高公说:“你只是再三劝我续弦,我反复思量,有三事不可:一则儿女双全;二则年已四旬;三则室中有你,又何必多生烦恼?”素娘陪笑道:“老爷说的三不可,依妾身想来,却是三可,若说因室中有我不娶正室,这句话被人闻之,关乎老爷的声名不美了。”高公说:“却是为何?”素娘说:“岂不议论千岁溺婢妾不娶正室?”
况千岁,并非老迈衰朽,三十内外算青春。虽有他们姐弟俩,谁不愿七儿八女打成群?娶位夫人多生育,承欢膝下复添人。再者内里无主张,老爷出门剩妾身。孤影单形无伴侣,那一派凉凄景况惨人魂。劝老爷鸾胶重续鸳鸯侣,携带我香闺有伴结同心。只当是好心的夫人还阳世,家庭乐事又重新。”高公听毕一声叹,说:“世间那有一般人? 万一娶个不贤妇,岂不是烦恼无门自己寻?”素娘带笑说:“无碍,我也曾仔细从头问老任。千岁若是不放意,唤来一问便知真。”高公听毕不言语,侧身仰面自沉吟。素娘见有活动意,忙令丫鬟叫老任。
使女奉命,去不多时,将婆子唤来。素娘说:“就是咱们昨日说的那件事,你可细说与千岁听听。若还中意,就烦你去为媒。”婆子见说,欢喜不尽,张开两片油嘴,加了许多的粉饰,说了个天花乱坠。高公听了道:“虽是续弦,关乎终身,不可一时冒作,且过几时再说不迟。”婆子见说至此,只得退出。
又过了几日,素娘巴不得早娶一位夫人来,还像当初杨夫人在日,合意同心,朝欢暮乐,遂在高公面前不时提念。高公被他念的心活,便将苍头郑昆唤进后堂。
当面吩咐这件事,命他去四贤村中细打听。苍头奉命连忙去,午饭之后便回程。走进后堂见千岁,细禀其中就里情:“小人去访伏小姐,去问他附近邻居众老翁。提起尽知都夸奖,人人说他好性情。从不出头与露面,未闻说话有高声。也曾有人偶瞧见,人品不过上中平。举止安详多稳重,幼也读书不大通。年纪不过二旬外,而今待字在闺中。这是小人访来的话,不敢增减禀爷明。”高公听毕将头点,素娘欢喜乐无穷。说:“老任果然话不假,这就是树的影儿人的名。所说之言无大异,这段良缘定有成。赴着天色还不晚,今日个就命任婆系赤绳。”这也是前因造定非小可,借由生事起魔星。不遇盛寒极冷日,安得梅香与柳青?高公当下发长叹,说道:“素娘休忙你且听。”
高公向素娘摆手道:“你休性急,我这心内还有一段思量。人凡世上两来之事,多不能相会。此女虽有贤名,但不知才调何如。当夫人在世,你与他耳鬓厮磨八九年余,难道不知他的性情?他并不是一味的柔和,赏功罚罪,各当其然,是非曲直,明见如神。当言则侃侃而言,遇义即慨然而作,绝无欲言不言之态,全无畏前畏后之形,所以令人钦敬。那些男妇、仆人,戴之如父母,畏之如神明。仆人有不了事,他却能善能察看:无心之失,虽大过亦恕而不究;有意欺主,虽小失也不能饶恕。虽然责罚,却不轻易打骂,都是叫至面前善言教训,使其改过自新。恩宽不溢,严威不猛。虽系闺娃,实有男子气象。我合他夫唱妇随,相敬相爱,如宾如友,十数年并未红过脸。只因他常有规谏之言,我无非理之作,所以至今不能忘情。伏家女子虽有贤名,恐无才智。常言道:好好先生不是柔忍之妇,定是无骨之才。万一不及亡人,我这下半世岂不是自寻烦恼?思量起来,到不如鳏居到老。”素娘说:“千岁若拿不定主意,妾身到有个决疑之法:何不求祝吕祖打一生生神术,且看批词,再作道理。”高公说:“这倒罢了。”
说话之间,天色已晚,二人更衣净手,也不带仆妇、丫鬟,素娘提灯,高公随后,同至后园吕仙祠内,焚香拜祷已毕。高公写了“问姻缘”三字,打开术本,素娘打算,高公书写。霎时打成四句词,却是:
万事分已定,浮生空自忙。河洲重睹面,方是好鸳鸯。
素娘看了笑道:“老爷恭喜!河洲重睹面,岂非再娶之意?好鸳鸯,定是佳偶。这段良缘,一定不错。”
这正是:天深远人难测,当时怎解未来言?高公这才主意定,皆因是素日虔诚信吕仙。回至前边安寝下。一夜无词到早间。早膳已毕房中坐,命叫任婆至面前。仔细吩咐提亲话,任婆子欢喜乐非凡。说道是:“老婢就此他家去,不消晌午就回还。”说毕返身出内室,绕过前庭把箭道穿。出了府门朝东走,小路斜抄慢向南。放开两条追风腿,挪动了一尺三寸的小金莲。这婆子虽然肥胖身躯重,全亏他惯载千斤的两旱船。陆地撑开急似箭,不多时到了伏家庄院前。
婆子贪赏的心,十分高兴,连颠带跑,不多时到了伏家。门首那门户紧闭,遂走向前来,把门用手一拍,高声叫道:“开门来!”声未毕,只听得“汪”的一声,从水沟洞窜出一条黄犬,张牙舞爪,向婆子咬来。唬的婆子连忙弯腰乱抓地下的石子土块,望着狗连连掷去,往后倒退着喊道:“看狗来来来!”只见大门开放,苍头劳琼拄着拐杖,口内一面咳嗽,一面叱狗,抬头看见婆子说:“任嫂子贵人哪,怎么许久不来走走?怨不狗看着眼生。”婆子说:“你家好攘刀子的牲口,吓的我心跳到口里!想今年春天我没在这住过好几天?蜂姐不得闲时,都是我倒口子饭喂他,那时看见我,他就摆尾摇头,前窜后跳。才几时不来,难道这没良心的囚攘的就不认的了?”劳琼说:“我的嫂子!想着当日我们大爷在日,朋友弟兄一大群,你说生死之交,我说患难扶持,每日在一处吃喝,把筷子咂了七十多捆。不算银子,钱也不知白骗去了多少。新鲜东西下来时候,你也惦着盟兄,送两个钱的王瓜进鲜,我也想着把弟,奉三个钱的杏儿。乾儿子来孝敬乾爹,那一番亲热,一言难尽难。原来都是些虚情假意,哄的是现在的吃喝。及至后来大爷得了病,家业萧条上来,一个个就不大上前儿了。一会儿家还有点子情儿,到了死后撇下孤儿寡妇,日费艰难,那些如漆如胶,长吃长喝,受惠的爷们都躲到东洋大海去了!那日大扔奶犯了病,躺在床上没有盘缠,小公子又要零钱,姑娘着急无奈,叫我去找大爷素日亲密的朋友求几串铜钱,好与大奶奶养病。
我从那清晨跑到晌午后,腰又酸来腿又乏。这个给个不见面,那个回说不在家。刚刚碰见白大眼,铺儿里同着朋友在吃茶。我将他招至一边言就里,只见他叹气连声把嘴咂。说道是:“我的日子难瞒你,不过是外边好看打八岔。拆东补西将就混,内里空虛有甚吗!想当初乾爹怎样恩待我,难道我有条横骨把心搽?他老不幸身辞世,我应该照看兄弟与干妈。这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,怎奈我艰难自顾尚不暇。你回去干娘一定思量我, 好像我忘恩负义弄浮滑。我今向你起个誓,若要撒谎是忘八。这事如今怎么好?真真可把我难杀!要不然等我替你转求借,辞不的辛苦与磨牙。明日你来听我信,说完一溜兔儿花。自从那日言此话,直到今日未见他,人还如此浮上水,狗儿怎不灶中爬?”老儿说至这句话,任婆子拍手打掌笑哈哈。
任婆子听了说:“管家,我说了你们的狗一个不好,就招出这些话来!只是顾听你捣鬼,却误了我的正事。好生看着狗罢,我好进去。”
当下劳琼把他送进二们,婆子走入上房,只见滑氏与顺娘小姐坐在窗下斗牌叶玩耍。婆子向前万福问安。姑嫂二人连忙放下纸牌,含笑让坐。滑氏说:“任嫂儿,贵人哪,今日那阵风吹发你来咧?蜂儿快倒好茶来与你任妈妈喝哦。”丫鬟答应,送过茶来看着任婆子说:“任妈妈如今发财的时候,还肯往咱们娘儿们这里来么?”婆子说:“你看这丫头属小鸡儿,刚顶了蛋皮儿就露着嘴尖。你等着,我合大奶奶说说,给你招个好鸡巴女婿,配你那张伶俐嘴!”蜂儿正站在婆子背后,顺手一个脖子拐,打的婆子往前一跌,洒了一身茶,口内含的也喷了出来。引的滑氏与小姐都大笑起来。婆子一面笑,一面抖着衣服说:“奶奶、姑娘还笑呢,也不说说,你家有礼法的,姐儿打起客来!我是来与府上报喜的,还不曾讨赏,倒先挨了一个脖子拐!”滑氏说:“你就报出喜来,打的不算,一定有赏。”婆子说:“我是与姑娘说个好婆婆家,岂不是大喜么?”顺娘见说,把脸一红,站起身来,走里间去了。
婆子一见哈哈笑,滑氏有语问端详:“这一家姓甚名谁何处住?住在城中是落乡?” 婆子说:“离咱这里五里地,就在西面麒麟庄。提起高家谁不晓,合郡都知镇国王。”滑氏说“闻听旧岁夫人丧,莫非续娶作填房?”婆子说:“正室无人家业大,续弦执掌内中帮。”滑氏说:“他家共有人几口?”婆子说:“一儿一女一偏房。”滑氏说:“侧室为人可也好?”婆子说:“仁慈礼义性贤良。”滑氏说:“此人目下有多大?人才品貌可相当?” 婆子说:“整整齐齐三十岁,容颜绝妙有风光。白面朱唇眉目秀,掩口微须二指长。”滑氏说:“久闻他家多富贵,就只是不晓虚实内里详。”婆子说:“我时常来去深知细,听我仔细表一场。他的那府第人人都见过,雕梁画阁似天堂。绸缎绫罗全有库,财宝金银注满箱。牛马成群猪羊众,仓中堆聚万年粮。古董玩器无其数,大的珍珠用斗量。仆妇家丁多少对,丫鬟小厮几十双。吃的是珍珠与美味,穿有是缎服共罗裳。玩的是琴棋合书画,看的是古本与明章。渔阳乡宦头一位,广行好事善名扬。奶奶若是将亲许,不愁日费度时光。无干之人还义助,似这样着己亲戚一定帮。”这婆子锦上添花一片话,说的那伏家娘子喜非常。
滑氏含笑开言:“若依你这等说来,这个人家可也不错,虽是填房,大个五六岁也不算多。你回去见了那里,就说我允了亲事。也不用行茶过礼。一来我家没人照应,二来你也知道我的手窄,要不然把茶礼折几两银子来,也好搭帮着聘他。”婆子点头道:“很使得,我这一回去就定了,大约今年必要娶,你老也预备预备。”滑氏说:“二十三四的姑娘,要娶我也不拦,又无甚大陪送,随他几时娶就是了。”婆子说:“话已说定,我也该走了。”滑氏说:“你且吃了饭,喝盅喜酒如何?”婆子说:“这倒使得。”
当下滑氏即命蜂儿整治四碟好菜,暖上酒来。婆子先斟了一杯,递与滑氏说:“我借花献佛,先敬奶奶一杯喜酒。”滑氏接来饮了,也斟了一杯与婆子说:“你吃暖脚双盅,另日再与你酬劳。”婆子一面接酒,一面叫道:“大姑娘,今日天气凉凉的,请出来吃杯热酒罢。”滑氏说:“他还理你?你那不是白讨脸?”婆子嘴一咂,说:“罢呐!我的姑奶奶,你这回不理我,等将来到了享福的时候,只怕感念我不尽哩!今日大风小刮,怪冷的,为与你说媒,冻的我肉生疼,小姐怎么谢谢我罢?”滑氏说:“等明日我谢你三两细丝。”婆子说:“哎哟,好奶奶!我是合姑娘说玩话呢。咱娘儿们如何提到那上头去?”滑氏说:“皇上也不白使人,我必有点薄意。”
正说之间,一阵脚步响,原来是小子劳勤带着小公子伏准玩耍回来,跑进房中,公子叫声:“妈妈,快与我三十个钱买糖糕吃,我饥咧!”滑氏说:“你一口家常饭也不吃,一早起就花了四十多个钱了,这回又要三十文,可无有那些了。这里还有十六个钱,你拿了去罢。”说着从腰中掏出递过去了。小公子见了嫌少,望后倒退了两步,带着哭声说:“我不要。”滑氏说:“好乖乖,今日晚了,就剩了这几个钱,你拿了去罢。等明日我叫劳琼当了当来,与你一百钱。”公子闻听哭起来了。只听顺娘在套间里低低叫道:“准哥这里来,我与你添上。”小公子这才擦了眼泪,走进房中,拿了钱出来,笑嘻嘻的拉着劳勤往外就跑。滑氏说:“仔细你忘八蛋的狗皮!叫你哄着,有多少钱都叫他胡买了,你好跟着口馕!”劳勤说:“谁吃他的东西来着?他看见什么,不论吃的玩的,他都要买,不是哭就是骂,花了钱回来,奶奶又是骂,叫我怎样好呢?”滑氏说:“好个娼妇养的,望我犟起嘴来了!”任婆说:“你看这孩子,奶奶说两句,你听着罢了,还管调嘴舌的,快去罢!”滑氏说:“好,势败奴欺主么!这小杂种大不像先了!他爷儿两个要有能为,早就走了。”婆子说:“小孩子家不知好歹,你老是作主子的,高高手儿他就过去了。一半儿见,一半儿不见的罢了。我的酒也够了,该走了,明日再来送信罢。”滑氏说:“你再坐坐如何?”婆子说“恐天色晚了,就此告辞。”当下蜂儿看狗,把婆子送出门来。
世间上惟有六婆多诡诈,十句言词五句虛。只图自己得谢礼,那管彩凤配山鸡。有多少红颜秀女陪痴汉,有多少美貌郎君伴丑妻。有多少老朽年残娶少艾,有多少移花接木误佳期。有多少良善苦遭悍妒妇,有多少聪明女子丈夫痴。似这些虽说有个前定数, 细思量其中未免被媒妁愚。弄的那鸳鸯颠倒无可奈,也只好认个悔气胸心闷。任婆子, 欢欢喜喜往回走,自家打算暗寻思:伏大娘子方才许,谢我三两好细丝。大料高家也不少,约摸着得他数两余。到手之时先放帐,拣着那老实主儿要加一。过上三年并五载, 财长财生息作息。过年秋间上一半,作套合身新绢衣。那一半资生有底本,好与哑叭娶房妻。怎么丑来怎么俊,只图生男盼子侄。要不然替男招个夫主罢,复又自笑说使不的。一来年老没人要,二未品貌一出奇。胡思乱想全拉倒,且自喝盅买肉吃。这婆子一面思量一面走,两脚如飞快又急。霎时到了镇国府,天色刚然交未时。不用退稟朝里走,转过前堂到内室。高公正在房中坐,这婆子向前叩见禀端的。
婆子见礼已毕,就把伏娘子许亲之言,说了一遍。素娘说:“既然许了,老爷看个良辰,好下定礼。”婆子说:“伏大奶奶说来,他身上有病,家里无人张罗,又无其陪送,不受茶礼,一言为定,但恁千岁这里择日迎娶就是了。”高老爷说:“婚姻大事,岂有不受茶定聘之礼?这个如何使得?”
婆子说:“我今照直说了罢,伏大奶奶是为难。受聘就得会亲友,家中铺垫少银钱。有心把礼折银两,又难出口实害羞。”高公听毕将头点,命丫鬟取过通书举目观,择了个本月十八下红定,佳期十月在初三。取出了纹银二百零十两,使女盘托放面前。高公说: “伦常大礼岂可废,过红下定必当然。此银帮他为使用,足可中中把事完。非是我小看亲戚多冒渎,世间上孤儿寡妇甚堪怜。”婆子说:“阿弥陀佛我的千岁,难为爷仁德心肠想的宽。我去见了伏娘子,他一定感念恩情重如山。那里还说小看话,这真是难渡的愁江遇便船。”高公说:“我就命人同你去,天不大晚早回还。这是二锭银十两,赏你拿去买衣穿。”婆子闻言忙跪倒,连忙叩首在平川:“老婢子一家三口蒙恩惠,生者得饭死得棺。只恨无能难补报,也只好来生结草与衔环。这点微劳当效力,怎敢受赏与偷安。”这婆子眼看银子将头叩,黎素娘一旁含笑慢开言。
素娘说:“老任,老爷既赏了你,你就拿了去罢。”高公说:“不必多礼,快些起来。”婆子见说,又叩了一个头,这才站起,拿过银子来,掖在腰中。当下高公命李清、赵泰同着婆子将那二百银子与伏宅送去,自不必细表。
过了几天,高公吩咐备了祭礼,与素娘同到慎终源与夫人上收化纸,大哭了一场,回至家中次日就是下定之期。
这一日,高公、素娘清晨起,传进家丁至书堂。设摆盒盘十六对,看着那仆女丫鬟把礼装。玉翠珍珠金首饰,纱罗绫锦缎衣裳。乾鲜果品江南酒,染红鸭鹅共猪羊。郑昆梁氏押着礼,出门竟奔四贤庄。来至伏家大门外,任婆先跑步慌忙.伏家使女接梁氏, 劳苍头迎候在门旁。礼至中堂忙设摆,滑氏一见喜非常。红纸封儿放了赏,就让来人进厢房。设席款待忙收礼,喜坏了伏家公子小儿郎。吃了些荔枝抓龙眼,揣着核桃咬着糖。劳勤哄着也吃了个够,两个人撺撺跳跳喜洋洋。不多一时用毕饭,助忙的男女献茶汤。滑氏取红纸包儿十几对,每盒中二钱的如意放一双。赏了婆子银三两,一对银簪帕两方。打发高府人回去,不觉西方坠太阳。
“世情观冷暖,人面逐高低。”两句俗话,却不曾说错。当日有伏华在日,为人浩荡,所交之人都是些帮嫖看赌之徒,不多几年把父亲作一任知县弄来的银钱花去了十中之七,及至死后,家业萧条,那些亲友渐渐断了来往。不料今日与高府结亲,这一个礼,村中人看见,霎时传开,不多几日,那久不上门的亲友今日来一家道喜,与姑娘添箱,明日来一家奉贺,与小姐浇头,倒热闹了几天。那滑氏为人心性更窄,见了这些人不但不领情,连笑带刺说上几句讥讽话儿。那些趋炎赴势的人,白花了银钱,又讨一场无趣,岂不可笑?且说高公当日在家时,与夫人住的是中堂东上房,左右厢房闲着,耳房丫鬟宿处,前边大庭仪门外周围群房郑昆家丁居住,西边大院是客位书房。中堂后一道粉墙,开个甬门,北边一溜七间。三友轩院中,两颗青松,一丛绿竹,窗下设几盆红白梅花,三间卧室,两边两间作了收藏书画牙签的所在。一自归葬杨夫人回来,那东房中有他遗下的妆奁器皿,高公睹物思人,不忍居住,即命锁闭不开,遂与素娘住在西屋,此时就作了洞房。将后面三友轩挂了个兰室的匾额,命素娘居住。将一应之事都吩咐郑昆料理,所有的亲友一概辞谢,不收贺礼。
说话间就到了十月初二日,少不的随俗挂红结彩,亮轿响房。高公只叫吹打一次,就命急速退去,只觉心中伤感,独一个走至书院小暖阁中拥炉独坐。
镇国王断弦重续思结发,含情独坐把头低。对景伤心追已往,腹中暗暗叫贤妻。想当初青年燕尔成佳偶,不亚如燕侣莺俦比目鱼。夫唱妇随相敬爱,如宾如友数年余。一旦间珠沉玉碎明花卸,艳魄芳魂何所之?闪的我青鸾自舞菱花镜,梧桐枝上凤孤凄。再不得北堂侍宴劝老母,膝下承欢棒玉卮。再不得问安侍药慈帏。昼夜殷勤不能衣。再不得葬母扶柩归故里,素饭麻衣尽媳职。再不得谨慎预防夫有过,软语柔情进谏词。再不得忧虑香烟求后嗣,留心替我访姣姿。再不得规训仆人归善教,恩威并用两操持。再不得女工勤谨遵妇道,增添惜俭尽相宜。再不得闲评今古观书画,弹罢瑶琴看象棋。再不得花前小宴同欢饮,月下拈题对咏诗。我只说百年偕老长欢聚,却不道红颜薄命早归西。我为你兰闺不启长封锁,怕见当年金缕衣。睹物增悲肠欲断,一日思卿十二时。这而今断弦重续非忘义,都是为家庭无主内堂虚。虽有素娘居侧室,为人软弱太仁慈。侍女众多仆妇广,恩宽难免错规仪。尚不知伏氏可能成专主,我只怕无才掌大旗。虽然说媒言仙卜同道好。我的这心中未免要薄疑。怎么是洞房花烛夜,反覆思量无意思。这老爷目中落泪心中惨,只听得帘笼开处步轻栘。
一个使女走进阁中说道:“禀千岁,张和、王平自京回来了。杨大公子奉舅老爷之命,跟来看望老爷。”高公连忙问道:“今在何处?”丫鬟说:“都在上房。二奶奶叫我来请千岁。”高公遂拭泪起身,走入上房。杨公子连忙站起,紧行几步,上前躬身问好。高公回答,也问了老太君与梦鸾小姐的及合家的安否。杨大公子就让姑父转上,要行拜见之礼。高公道:“远路风霜,贤侄鞍马劳乏,免礼请坐。”杨公子不肯,两下谦至再三,高公说:“常礼罢。”杨公子只好依然朝上,恭敬敬作了四个揖,高公还了两礼这才大家归坐。侍儿献上茶来,吃茶叙话。
张和、王平进来叩见主人,回话说:“禀千岁,小人等八月底到了京中,原来京中自春瘟疫大行,十家九病。傅成夫妻双双染病,于五月内俱各身亡,都是杨舅爷着人照看,埋葬了他夫妻二人。小人临起身,舅老爷命人将咱府中的家伙器皿都搬在舅老爷府中收藏,将那里府门锁闭了,回来请爷示下。”高公听了,又是一番叹惜伤感。当下杨府家丁进来叩见姑老爷与二夫人,抬进四只箱子,打开献上。一箱笼团、凤尾、君眉、女儿、苦丁、雨前、六安各色名茶;一箱匣果蒸酥、蜜饯、果脯、哈蜜瓜乾、烟熏火腿、鹿脯、南酱瓜、橙柑异品,吃食等物;一箱花翠脂粉、绣衣彩裙、香串荷包、金针绒线,这是送与素娘的;那一箱是两套织金锦绣小衣、束发金冠一顶、垂发攒珠小帽一顶,项圈手镯,金锁银铃等类,是与双印穿戴之物。高公看毕,遂向杨公子道了谢,命人收起,吩咐郑昆领杨府的家丁去款待酒饭。
这里杨公子净面更衣已毕,取出顺天侯问好的书信,递与高公。高公接来拆开观看,见上面也是老太君的言语,劝其早早续弦。高公看了,长叹一声,向公子说道:“这件事岳母与大舅爷也说在这里,我被素娘劝念不过;又因内室无主,素娘身居侧室,为人性软,恩宽心隘,恐家规不整,故不得已续弦。前者已定下东村伏氏之女,明日过门。欲去通知岳母、大舅,奈道路遥远,吉期已近,凑巧贤侄到来,正好会亲。”说话叫,摆上接风酒宴,大家叙礼入坐,共饮谈天。天晚各自安歇。
次日,合家早起,大家人家作事,诸事都有执役之人,早打发轿夫、吹手、娶亲人等,吃了饭,起身去了。家中设下华筵,中堂摆列喜纸。五里之遥,霎时就到。刚交了辰初,彩轿临门,娶亲女眷搀新人下轿,红毡铺地,步上画室,宝相赞礼。高公此时心中伤感,勉强拜了天地祖先,把新人扶入洞房。合卺、交杯、坐帐的俗礼,一概全免,竟走上前庭来陪送亲的官客。华筵已毕,亲友散去,遂与杨大公子坐在书房吃茶闲叙。
且说素娘打发女眷去后,走进洞房来看夫人。未知新夫人好否,且看下回便知。
第十一回 吕国材借事陷忠良 高廷赞奉诏辞乡井
且说素娘走进洞房,只见锦帐半掀,新夫人面南垂首而坐。
只见他:粉翠珠冠头上戴,宫袍织锦染腥红。百褶湘裙垂绣带,羊脂玉带系腰中。面南不语低头坐,羞惭满面脸通红。只见他盘龙髻厚乌云重,双眉微皱似愁容。脸儿也白鼻儿正,目儿也秀眉儿清。手儿也尖足儿小,腰儿也细身儿轻。虽无仕女班头貌,人才尚属上中平。就只是性格儿软弱无主意,心地儿流活错用情。素娘看着心暗想:这夫人面容善良大家风。想来是我前生幸,龙华一会又相逢。从此家庭不寂寞,赏心乐事有同人。思思想想心中喜,眼望着使女开言问一声:
“丫鬟呢?夫人可曾用了些饮食么?”陪房蜂儿向前说道:“方才二夫人命人送来的冬笋燕窝汤,姑奶奶不吃,我们劝了半天,只呷了两口就不吃了。”素娘笑道:“大凡作新人的都是如此,过后想起来,岂不是装呆?”蜂儿说:“在家就好几天没吃什么儿,大奶奶急的了不得,只怕病了。”任婆在旁说:“我的傻姑奶奶,那个女不作媳妇?此乃人间的大礼。何况这样万中挑一的人家,要是我,只怕乐的饭量更大了,分外掏几碗。”一句话引的素娘与那些仆妇丫鬟哄然大笑,新人也忍不住笑了,忙用衫袖把脸儿掩住。当下大家说说笑笑,天色已晚,洞房中画烛高烧,内堂之上宫灯密点,又摆了喜盒果酒。天交二鼓,这才大家安歇。
次日一早,伏家苍头劳琼带着他儿子劳勤,捧着两个盒子与他家小姐送茶食,高公吩咐每人赏了他们三钱银子,装了回礼,打发去了。到了三朝,新人出房拜了六神,又到三里镇终源坟上拜了祖先,回来叙家庭之礼。杨公子拜了姑母,素娘与家人们恭拜了大夫人。到了八朝,伏大娘带着小公子伏准赴喜筵,会亲吃酒。
不多时喜筵已毕新亲去,镇国王送客回来内室。高公顺娘、杨公子,大家同坐把菜吃。杨公子陪笑呼姑父:“小侄来此已多时。怕的是祖母家居心牵挂,明日清晨要告辞。况且又遇年节近,就得到嘉平月内到京师。”高公点头说:“也是,就只怕天气严寒走不的。”公子回言:“无妨碍,多套重温几件衣。”高公说:“过年我还去看望,这些时意念悬悬梦也思。”公子说:“梦鸾妹妹常提念,看他人小有心计。资性聪明能记事,教他认字描花都爱习。祖母爱惜如至宝,时随左右不相离。最爱男装扮童子,懒把铅华脂粉施。” 素娘说:“自幼不曾穿环孔,男子装扮倒相宜。”高公听到这句话,不由口内气长吁。说道是:“三朝不肯轻穿耳,那是他亡母的慈心把儿女惜。如珍似宝千般爱,怕的是引起脐风生病疾。却不道,一身长逝擞了去,万种恩情化作虚。冷暖饥寒全不晓,痘疹灾危顾不的。”这老爷,说到此间心内惨,素娘伤感把头低,杨大公子心酸恸,勉强含春把话提。
杨公子见高公话至伤心,看看掉泪,自己心中虽然难受,同着新人怎好落泪?遂勉强含笑,用些闲话岔开。高公命摆上果酒与杨公子畅饮。杨公子让姑姑同坐,顺娘满面通红,迟滞了半晌,方说了一声:“我不会吃酒。”公子见说,只得坐下。高公相陪,饮至更余方才安寝。次日五鼓起来,杨公子一定要走,高公备酒饯行。公子领了几杯,用饭已毕,告辞起身。高公送至庄外,执手而別。自此无事。不觉到了满月之期,伏家打发车来接姑爷、姑娘回门。高公不去,命素娘装四匣糕果,叫夫人自己去了。
黎素娘送出夫人回内室,含春眼望镇国王。说:“人间俗礼为满月,回门来去要成双。老爷今日不同去,怕的是伏舅奶奶要思量。”高公说:“半世之人重又娶,可以不必算新郎。我的心事难瞒你,这几天对景增悲倒更伤。你看新人怎么样?”素娘说:“老实忠厚又端状。也无个花言并巧语,性情软款定贤良。”高公微笑连摇首,口内长吁叫素娘:“非我对妾将妻论,早巳看透那红妆。一味的随合无主意,竟是个好好先生道学腔。常言说, 男无血性难成立,女无血性乱攘攘。这脾气遇鬼随他游地狱,逢神也可上天堂。只好副
位听传宣,不能挺立把家当。这是我命薄运蹇前生定,中途失散好鸳鸯。从此后诸事还须你照管,且叫他薰陶渐染慢参详。习练三年并五载,量才酌用再商量。”素娘听见这些话,犹疑半响自彷徨。
素娘说:“千岁吩咐不敢不遵,但只是如今既娶了夫人,正室有主,还命妾身主事,恐那些家丁、仆妇背后有些议论。”高公说:“若要叫他掌家,赏罚不明,恩威混用,那时连我都议论上了。”那素娘知道高公的秉性,也就不敢再言了。
从此后,内事还是素娘管,一概不用稟夫人。梁氏相帮同整理,外事依然是郑昆。高公适性惟山水,诗酒琴棋闲散心。书中按下渔阳事,听表奸邪不义臣。吕国材自从进位为亚相,斟酌政事甚留神。交结满朝文共武,和气谦恭加几分。利口伶舌能粉饰,善取天颜窥圣心。外装忠厚如君子,阴狠柔毒暗里存。自己杀人常借剑,心里冰凉满面春。重利贪财如性命,嫉妒贤能恶好人。满怀奸狡全不露,一味的虛词欺鬼神。这日正遇爷登殿,神宗驾坐九龙墩。文武班齐朝见毕,只见那奏事的黄门跪在尘:
“启上吾皇万岁,今有塞北雁门关的总镇姜洪病故,北安王耶律泰趁势南进兴兵犯关,副将张得功差官报告急两道本章,请皇爷御览。”说毕呈上,内侍取本上殿,放于龙案。天子开看已毕,吩咐丞相吕国材、侍郎闻锦上殿。二人答应出班,驾前拜倒。天子吩咐平身,命内侍将本递下,与二人观看。天子道:“北安王耶律泰久为心腹之患,今总兵姜洪病故,又复乘势南侵,朕欲兴兵问罪,二卿共议何人可当此任?”
闻爷未及回圣谕,吕国材斗然触起害人端。昔日仇恨还未报,求亲不许又一番。退步辞官回故里,全身远害想安然。今朝恰喜逢机会,借剑杀人好报冤。何不保举了高廷赞,且叫他刀枪戟林中住几年。万一遇着强手中,狂贼莫想再生还。奸相心中主意定, 向闻爷满面春风把话言:“学生想起人一个,素日威名似泰山。善武能文谋略广,斗引埋伏智量宽。腹有忠肝怀赤胆,玉柱金梁一样般。单枪匹马千合勇,十三四岁扫狼烟。两次平番功甚大,杀的胡人心胆寒。镇国王四海知名无不惧,管保他马到成功不费难。若保别人恐误事,你我难免罪名担。为国损身还是小,圣上江山岂等闲。”这奸臣口是心非一夕话,只说的闻爷点首口称然。一个是为国为民忠正意,一个是怀弊怀私假荐贤。二人彼此商议定,尽礼双双拜驾前:
“启禀吾主万岁,臣等斟酌,共举一人,两世国戚、元勋之后镇国王高廷赞,威名素著,番寇久服,若命此人为帅北伐,则不日成功矣。”天子闻奏,龙颜大悦,连连点头道:“二卿所举正合朕意,朕当准奏。但总兵之缺,亦须一大将方可。”吕相连忙奏道:“若依臣愚见,莫如就命高廷赞权署此印,自掌兵符,雁门关将佐由他调遣,令出一人,成功必易。若委新总兵同去,用兵时少不的商议合谋。万一秉性不投,闲言生隙,从中梗阻,反误大事,其害不小。臣意如此,伏望圣裁。”天子闻奏,点头称善。当下传言,命翰林写诏,钦差太监周贤奉旨连夜上燕山去召高公。
说话时就是次年夏季的时候。先是高公在小燕山下窦公墓侧盖了一座凉亭,名曰公乐。正当炎天,邀几个相知同去乘凉避暑。
这一日,渔樵耕牧四老者,相伴同游公乐亭。大家席地当中坐,凉亭四面透清风, 一道小河流绿水,栏杆屈曲更玲珑。接天莲叶无穷碧,映日荷花白衬红。沿河绿柳垂青琐,靠涧苍松挂赤龙。两座小桥通来住,采莲船在水波上横。野花铺地如集锦,绿树成行荫更浓。蜂蝶寻香摇暖翅,山禽唤雨静中听。远望着遍地青禾都秀穗,近看着稷黍繁繁豆叶青。只听着近寺山僧棋子响,遥闻着牧童山中弄笛声。一行行蜻蜓点水鱼吹浪, 一阵阵君子花香气味清。设摆着沉浮瓜李时新果,冰桃雪藕共鲜菱。众老者欢呼畅饮发豪性,轮流把盏敬高公。论古谈今说旧话,猜枚行令赌输赢。这老爷心爽神怡真快活, 说道是:“今朝吃个醉酩酊!且待那松梢月上消暑气,趁着那露珠清味再回程。”众老欢呼齐道好:“小人们送千岁转家中。”高公说:“今朝方晓闲中趣,胜似我随朝待漏满天星。卸却两肩名利担,老隐燕山过一生。合你们风花雪月同游赏,强似我披锐执戈怕耽惊。” 老渔说:“老爷高见真不错,臣伴君犹如伴虎同。似我这生意在船儿上,其中乐趣更无穷, 驾小舟,执钓竿;青丝纲,把鱼搬;出水金鳞分外鲜。多加椒料河水煮,开锅下酒更香甜。红杏雨,杨柳风,桃花浪暖好搬清。得鱼换酒归家饮,大家围坐月明中。”老樵说: “我的乐处强似你,等我说与你听听。一担柴,分半挑,长街卖钞换香醪。剩一铜钱与稚子,儿童围绕乐滔滔。携利斧,越山凹,老树新枝一概伐。最高之处须着眼,万里乾坤似一家。”老农说:“我春种秋收自食力,不似你来不似他。半顷田,一只牛,布衣得暖胜绫绸。香蔬玉笋鸡鸭子,一日三餐饽饽粥。也不低,也不高,听天由命乐逍遥。盼得丰年多收粟,粳米乾饭枣儿糕。”老牧说:“你们三位休夸口,我的乐处更高超。倒骑牛,横短笛,书挂角,披蓑衣,兴来念句千家诗。人也睡来牛也卧,人在沙滩牛在溪。水儿秀,山儿青,行到西,又到东,无拘无束过一生。衣食自有人照管,何须苦作采花蜂。”四人说罢齐鼓掌,高公欢喜连声说:“你们都是蓬莱客,我也算个散仙翁。”正然饮倒高兴处,但只见一骑飞来快似风。跑至河边忙下马,却是张和走上亭。
管家上前打千儿禀道:“启上千岁,今有钦差到r,请爷快些回家接旨。”高公闻听,不敢怠慢,连忙站起来,口中说:“失陪你们四位了!”就走下亭来。四老也忙忙起身,一面相送,一面说:“老爷回家看看圣旨上有无什么要紧的事呵,还回来喝咱的酒哇,我们在这里等着哩!”高公答应了一声,上马加鞭,如飞而去。郑安宁与张和后面跟随。不多时来至府门以外,老爷下马,家丁接去坐骑。
此时中门大开,周太监早已立在庭上。高公入内,更了朝服,捧起香案,跪听宣读已毕,老爷望旨谢恩,接过皇宣,供在龙庭。这才向周太监叙礼道:“不知天使老公公降临,有失迎迓,多有简慢!”深打一躬。周内监笑嘻嘻顶礼相还道:“好说,好说!”又打一躬道:“恭喜千岁荣升显爵,可喜可贺!”高公道:“惭愧,惭愧!”遂吩咐看茶摆宴。太监连忙止住道:“不消费心,城中的官儿那里已预备下了公馆,一来咱家身体乏倦,要早早安歇;二来钦限紧急,明日就要起身,老大人也该料理。我明日着人来约会便了。”说毕,吃了一杯茶,告辞而去。
高公送出府门,打躬而别。回至上房,坐在椅上,命人将合府的仆妇、家丁、丫鬢、使女都唤至面前。老爷先向郑昆、梁氏开言讲话:
这如今,塞北又把刀兵动,皇爷召我去出征。欲作闲人林下老,岂料国家不太平。既食君禄当报效,舍死忘生须尽忠。此去未知何日返,夫人、黎氏都年轻。事多人众公子幼,全杖你夫妻内外两调停。诸事留神加仔细,凡百照我在家行。照常三九施粥饭, 依然帮嫁助贫穷。还有一件休更改,佃户租银不可增。素娘还是管内事,你们的帐目花销要写清。惟有双印更要紧,他是我高姓香烟头一宗。仔细之中加仔细,大家照看小儿童。那个不遵我的话,回家之日定不容!倘有不测意外事,准备我龙泉剑下不留情。你本是忠正良仆年又长,何须用我细叮咛?所咐之言须紧记,赏你夫妻银一封。”郑昆、梁氏齐遵命,双双跪叩口中应。接银退步一旁站,不敢落泪眼圈红。高公复又开言叫:李清、赵泰与王平,还有张和人四个,每人十两赏家丁。嘱咐他帮助郑昆同照管,同心合意莫分争。四仆领命将头叩,心中伤感尽吞声。老爷一见将头点,复又从头吩咐明。
原来高府家丁有三十余名,连着老小共有五六十口,使女、丫鬟也有十七八个,高公恐离家之后,人多事繁,难以尽善,又因那些使女年纪及笄,亦当遣嫁,遂向郑昆吩咐道:“待我去后,你把几个年长的丫鬟,有娘家亲眷者,每人与他二十两银子,叫家长领去,无亲人的,急急遣媒,寻良善人家嫁他们出去。家丁留下李清、赵泰、张和、王平四房人足够使用,余的每人赏二十两银子,令其自便。当下那些被遣的仆人,
听得老爷吩咐毕。一个个含悲带恸跪尘埃,一齐落泪呼恩主:“因何弃舍众奴才?虽说千岁出征去,还有那公子、夫人、二奶奶。想老爷恩待我等如骨肉,终身伏侍是应该。犬马之劳当尽力,即便粉身碎骨报不来。怎么敢忘恩负义出此府,小人们实在难为舍不开。”众仆人口内说着心内惨,一个个恸哭失声泪满腮。俯伏地下齐哽咽,引的那刚烈的英雄也动哀。说道是:“你等起来休伤感,听我把原由讲明白。我此去平番带镇守,归期未定几时来。主母年轻未经历,公子幼小是婴孩。郑昆夫妻年纪老,怕的是人多势众怎安排。叫他们闭户安然清净过,我在他乡免挂怀。你们且去投生理,不须留恋免悲哀。若念前情思旧义,等我来时你再来。”众仆听罢高公话,大伙儿叩头答应在尘埃。
常言说的好:“情真意切,无有感不动的人心。”只因主人量材酌用,知苦知甜,如待儿女一般;杨夫人下世之后,素娘当家,更是一位善菩萨,所以那些仆人如恋父母一般,不能相舍。高公常说人谓奴仆为贱,吾则不然。细想鸿蒙初破,混沌开辟,始生盘古氏一人,此后日久人繁,便分彼此。大德者王天下而管万民,大才者辅大德共成盛世。负担推车,执鞭随镫者,乃小才之人也。天之生人,如生万物,有美玉便有燕石,有明珠就有鱼目,有梅梓即有杨柳,牡丹无野花,何以见其尊?朱砂非红土,何以显其贵?万物以备万用,皆天之所生也。今天下四海亿万无数之人,天子、王侯、官民、下役、奴仆、乞丐,推其根要,皆盘古氏一人之后也,有何彼此可分?有何贵贱可别?假使天下之人尽是帝王之才,则无士农工商、操作之人。人能悟彻这个道理,何必凌辱下人?再想那些为仆之人,原因生而无能,贫穷难过,万分无奈,卖身投主,以求衣食,捱打受骂,忍辱低头,无可控诉,岂不可怜?焉知那奴仆的祖宗不是昔日的富翁,也曾使过奴仆,只因过于凌下,折准的子孙今日为仆,照样受辱。人若能作设身处地之想,未曾凌下,先思我之后人可能永为人主乎?把那作财主的傲性略减几分,便是莫大的阴功。”如今镇国府被遣的家奴,若遇那样暴虐的主人,巴不得儿的说一声开发出来,早离罗刹,另投天堂,再不然就是“逃之夭夭”,那里还肯哭哭啼啼,难分舍呢?
当下那些家丁使女,一阵恸哭不舍,留恋之意,令人酸鼻,连那不去的仆人也都伤感不已。夫人、素娘也都是掩着脸儿呜呜咽咽,把个镇国王引的长叹几声,也落下泪来,好言安慰一番。众家丁齐道:“愿千岁马到成功,指日回归,小人等好来伺候。”说着,叩头站起,一齐退出。郑昆向前问道:“老爷也须带个人去伏侍才好。”高公说:“不消,我这一去,归期未定,到得那里自然觅人伏侍,又何苦叫他们抛妻闪子?”苍头未及回言,只见郑安宁向前跪倒说:“小人并无牵挂,情愿跟去服侍千岁。”高公道:“你现有父母,怎说无牵挂?”安宁说:“小人父母在家丰衣足食,安如泰山,何及用小人牵挂?千岁左右,如在父母膝下一般,替我父母少尽犬马之劳,正是两全其意。”郑昆闻言,心中大喜,向前跪倒:“千岁,这小子既有此意,老爷就带他去罢。何况这几年常在身边,使唤惯了。自古道:他乡无侣伴,童仆是亲人。”梁氏也说道:“一来他服侍老爷比新觅之人妥当,二来学些武艺,也是千岁一个护身,岂不是好?”高公见他三口出于志诚,也就点头应允。
当下天晚,素娘命摆上酒宴,与老爷钱行。高公慢饮了几杯,即命撤去。仆妇俱各屏退,向素娘说道:“你把前年上赐的金银取十锭黄金、白银千两来我用。”素娘答应,带着秋月、蜂儿,提了钥匙去,不多时用盘端来,放在高公面前。老爷眼望伏氏夫人,开言讲话。
这老爷手指着黄金十锭银千两,开言启齿叫夫人:“下官此去平塞北,不知何日转家门。去岁冬间娶了你,算至而今无一春。大丈夫为国忘家难两顾,鞠躬尽瘁报君恩。因你于归日子浅,因此上,凡百未叫你操心。不知就里难管事,你暂且清闲作个老封君。这些金银赠与你,自家收放柜中存。虽说是锦衣美食诸般有,须防日久与年深。膝前虽有儿合女,不知他成人长大性清浑?何况又非夫人养,免得你老景凄凉身受贫。非我故说生分话,这而今世道人心古异今。”老爷说着看伏氏,只见他,低头无语泪纷纷。高公微笑将头点,说:“还有一言你莫嗔:我此去吉凶祸福全无定,迟归早至也难云。倘若鞭敲金镫成功早,这就是大家有幸喜重新。万一命丧沙漠地,镇国府再无第二个姓高人。冤家双印成孤子,他有个差池就断根。你我坟前谁拜扫?那是连心着己亲。梦鸾不过是个女,成人长大要出门。亲戚虽有非一姓,香火全凭他一人。虽说照管有黎氏,其中全杖你留神。自小儿加恩扶养常怜悯,到大来自然合意有同心。你若爱他如己子,他必孝你似生身。到大来习文习武因材教,岂不闻孟母昔年择过邻。千言万语无别话,这个孩子是奇珍。”只因祖父香烟重,这老爷再三再四语谆谆。素娘听着心内惨,向前来眼含珠泪启樱唇:
“老爷明日起身远行,何苦出此不利之言,使人闻之愈觉难堪。”高公说:“我从来不信这些俗论,那有说凶就凶,说吉就吉之理!若还事随言应,我明日到了塞北,也不用斯杀打仗,只说几句好话,就平服了不成?”夫人、素娘听了,都微微而笑。
坐了一回,见伏氏总无一言,就是说出一句话来,也无要紧。老爷看着,腹中暗暗的嗟叹,忍耐不住,复又开言叫了声夫人。
说道是:“下官还有一言咐,休嫌耳絮莫嫌烦。你有一桩很不好,且须自己细详参。性慢心活耳又软,疑真信假见识偏。长将冷眼观看你,遇事当言又不言。似此行为最误事,自害终身后悔难。从今后,凡百经历拿主张,不可流活还象先。妇人更要主意定, 还有个严明二字紧相连。明而不严为懦弱,严而不明为不贤。随方就圆因事论,不明大理枉徒然。昔年杨氏亡妻在,他行事从不苟且与牵连。刚柔并用得其所,说话从来无二言。男妇家丁人不少,无人作弊敢欺瞒。不可恕时真不恕,当恩宽处更恩宽。公平正大人畏敬,心里仁慈外貌严。夫人细把吾言悟,管保你增才长智胜先前。”高公正自言未尽,黎素娘从傍抱过小儿男。
素娘见高公只是频频说那伏氏,又见伏氏面红过耳,欲言不言。遂把双印抱至面前说:“千岁且看看孩儿,这几天说话越发真了。”高公见他白白的脸皮,黑发红绒,挽着两个小髻,穿着一件大红绣花兜肚,绿纱洒花裤儿,项挂珍珠宝锁,赤着双足,露着一身胖肉,犹如粉妆玉琢的一般,灯光下越显的眉清目秀,白面红唇,笑嘻嘻向高公扑来。老爷一见,心中欢喜,伸双手抱将过来,放在膝上引逗着玩耍了多时,方才大家安寝。要知高公次日起身之事,且听下回便知。